“晚上你睡这吧。”
    钟嘉聿眼疾手快从木沙发的扶手收走两件衣裤,扔进卫生间胶桶。
    “嗯,比刚才看的旅店好多了。”
    让她打地铺都可以。
    陈佳玉掩嘴打了一个眼睛湿润的哈欠,把行李袋放到靠门的沙发扶手边。
    钟嘉聿问:“牙刷毛巾有吗?”
    陈佳玉弯腰划拉开行李袋拉链,“都有。”
    “冲凉早点休息,一会给你拿被子。”
    钟嘉聿习惯性掏裤兜,烟盒早丢了,不得已从电视柜抽屉捞了一盒新的,走出阳台。他倚着嫌矮的栏杆,低头点烟。
    从行李袋掏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陈佳玉想了想,多拿了一副文胸。
    电光石火的一瞬,钟嘉聿抬头找她。陈佳玉双手浅浅没入裙摆,勾到丝袜口,缓缓卷向脚踝,一节一节赤露出肌肤滑腻的长腿,像剥去硬壳的春笋,脆嫩欲折。
    陈佳玉似有察觉,慢慢转头。
    深夜钝化了彼此思维,他们竟然拥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
    下一口烟有点急促,钟嘉聿险些呛了,低下头,独自咽下失态的苦涩。
    陈佳玉第一次捕捉到钟嘉聿的慌乱,跟以前被她试探过的心仪男生一样,竟有一点点拿捏感,不禁浅浅勾唇,站起来脱掉另一条丝袜。
    钟嘉聿心里骂了一句,等听到卫生间关门声,后知后觉陈佳玉走路没声音,大概光着脚。
    家里即使留人过夜,也是他那堆不拘小节的兄弟,没必要细致到亲自递鞋。
    烟头在干枯的花盆掐灭,钟嘉聿到光杆鞋架看了眼,竟找不到第二双拖鞋,在这个家生活的记忆似乎随之缺失,记不起这些年这么过来的。
    不一会,陈佳玉穿着一套鹅黄睡衣裤,毛巾包头,抱着换下的衣服,踮脚快步跃上沙发,真似一只玲珑小鹿。
    钟嘉聿顿了顿,“没有其他拖鞋了。”
    陈佳玉讶然,没想到他会特意解释,“我在家也经常光脚。”
    风筒大概率也没有,陈佳玉咽下需求,用塑料袋套好脏衣服塞进行李袋。
    “要洗衣服吗?脱水明天应该能干。”
    钟嘉聿已经竭尽所能照顾她,一个无意的时间词,在流浪者听来都是催促。
    陈佳玉一向收敛自己的敏感,放下包头毛巾,搓着湿漉漉的头发,笑道:“那套衣服应该穿不着了。你明天几点上班,我跟你一起出门。”
    “八点。”
    钟嘉聿故意忽视陈佳玉那双嫣然的小鹿眼,从房间找出一张压箱底的毛巾被,歉意跟陈年味道一样浓,但无法细说。
    “风扇坏了,只有卧室一台空调,晚上要开着房门。”
    陈佳玉已经“羊入虎穴”,无所谓是否深入,当下只是淡淡应声。
    她尽力擦干头发,躺下将长发从木沙发扶手的洞穿过去,还没拖地板,顺其自然晾干。在钟嘉聿帮熄了客厅灯后,她悄悄松开文胸搭扣透气。
    没多久,陈佳玉不得不起身调头,不然得一整晚盯着钟嘉聿的卧室。
    一夜相安无事,钟嘉聿照旧响第二回 闹铃才起,入眼便是一个不太熟悉的背影。
    陈佳玉在拖地,用那把海绵干得发硬的拖把。
    她恰好转身,吓一跳,笑看着独坐床边发呆的年轻男人。
    “聿哥早。”
    钟嘉聿睡眼惺忪,理智却早已归位,问:“几点起的?”
    “生物钟叫醒的。”
    陈佳玉怕影响他用卫生间,加快速度脱完最后一块地,洗净拖把归位。
    “赶早起来当田螺姑娘?”
    钟嘉聿与她擦肩而过,开口方觉不妥,默然进了卫生间。
    “我做饭不好吃,比田螺姑娘差远了。”
    陈佳玉只当他夸她勤劳,不做他想。姑婆没痴呆前经常教诲她,这么漂亮的姑娘,嘴巴甜一点,手脚勤快点,不愁没饭吃。
    这不,又吃上了钟嘉聿请的第二顿。
    他领她下楼吃早餐,末了付钱找零后,现金一转送到她手边。
    陈佳玉触电般跳开,负起双手,连行李袋也藏在身后,“聿哥,不用了。”
    若她是个男生,钟嘉聿早就直接拉过她的手,强硬塞进去。
    “你昨晚找我干什么?”
    昨晚她说要借钱。
    陈佳玉认真说:“现在不用了,你请我吃饭,让我住家里,已经解决我大部分花费了。”
    钟嘉聿的手还在半途,跟她一样执拗,“你今天不吃不喝?”
    “今天总会找到活干,你放心好了。”
    陈佳玉信心满满,“谢谢聿哥,你是个好人,下次我去庙里烧香供佛,求佛主保佑你平安顺利。”
    “警察不搞封建迷信。”钟嘉聿收起现金,美人噗嗤一笑感染了他,想了想,改口道,“先把功德回向给你自己。”
    陈佳玉怔了怔,眼里腾起跟早餐店蒸笼一样的雾气,湿润而滚烫。她退开一步,又虔诚鞠一躬,丢下一句“再见了”,承受不住般先行逃开。
    钟嘉聿再次把她送回人海,也再次认为不复相见。
    那一年他才二十一岁,还有一年警校毕业,学习与实习之外,独自潦草生活,青涩褪去成熟不足,坚定又偶现迷惘。他只想收留她一晚,没想到被她反哺了。
    钟嘉聿笃定,哪怕多年后,他也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和相处的某个细节,哪怕时间磨灭掉所有意义。
    陈佳玉亦是如此。
    窗外街景仿佛国内倒退十几年的小城版本,一想到钟嘉聿竟跟她看过相同的风景,陈佳玉对这个地方的恶感终于淡了一点。
    她是可以离开庄园活动,仅限于逛街,得有人跟随。说是不安全,不如说周繁辉安插眼线,怕她又跑了。陈佳玉能逛的地方,所见美女身边一米以内的不是亲友就是男朋友,哪像她带了一个猥琐佩饰。
    保镖外号钳工,在国内因为三只手反复进宫,最后一次挑错目标,扒到道上的人捅了娄子,跑出来避风头。
    钳工矮壮黝黑,五官扁平,自带一股欺软怕硬的气场。
    陈佳玉第一次来这家规模不小的服装店,女导购慧眼识珠,看中她的潜在购买力,当着面夸:“你男朋友好有安全感,陪你逛街提包还等这么久一点怨言也没有。”
    陈佳玉故意笑而不语。
    阿嫂再美,谁敢隔空给大哥戴绿帽,钳工黑脸粗嗓,半澄清半呵斥:“这是我阿嫂。”
    女导购尴尬一瞬,卖力找补,华人哄华人最在行,先连声抱歉,再说弟弟都这么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大哥是个厉害人物。
    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久而久之,陈佳玉在经常光顾的店铺混了脸熟,这些老板、导购或技师茶余饭后都要八卦一下。
    这地方看着小,但贫富差距大,陈佳玉出手阔绰行事低调,联系方式都留保镖的,大哥背景没挖出来,倒是形成一个浅显又往往精准的共识: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八成是被包养的。
    有善良一点的把她当全职太太,也符合她日常的路径:美容美体,逛街喝茶,总之无所事事,消磨时间。
    只有一点不合理,她一直独自一人,似乎没有朋友。
    那个如影随形的莽汉保镖当然不算。
    陈佳玉已经一周没离开庄园,本该在外边呆久一点。
    周繁辉想必也是同一看法。
    但她心里拴了一根无形线,总怕钟嘉聿改变主意,刚好这关口就来了。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她主动“回巢”。
    钟嘉聿第二次来周家庄园轻车熟路,穿过两扇错景的随墙门便来到佛堂门前。
    停步片刻,尺寸间的神祇世界空无一人,连白猫也不知所踪。
    他沿着风雨连廊往客厅,越是逼近,越是踟蹰。
    这座异国的中式庄园禅房花木深,通幽曲径隔开视线,却隔不开满园的虫鸣鸟叫,鱼跃水欢,还有跟那一年小旅馆类似的浪|叫,又比之聒噪癫狂。
    甚至能分辨出相拍声中的湿意,来自汗水,又不全是汗水。
    钟嘉聿似乎关节锈蚀,举手投足成了慢动作,眉头紧蹙掏出香烟盒,摇了一根衔住,低头拢着火点燃,好像在心底引燃一次小型爆炸。
    他默然穿过月拱门,勉强出了波及范围。
    原地深深吸了一口,偏头吐出,淡缈烟雾渗进了墙边盈郁修竹里,带出另一波动静。
    窸窣,鬼祟,忽地尖锐的一声——
    喵呜——!
    墙头白影扑下,白猫噔唥着地,一头蹭上钟嘉聿劲实的小腿,撒尿圈地般,往他腿毛挂上几根杂毛。
    钟嘉聿低声笑骂,“你倒是不忙。”
    喵。
    钟嘉聿继续往前走,白猫一路相随,边走边蹭,当他有鱼腥味似的。
    一路到了水景园的四角亭,人止步,猫却不知刹车,闷头溜达到了女主人身边。
    两个人面面相觑,匆促的一瞬,足够捕捉对方脸上异色。
    “你怎么在这里?”
    此地勉强算陈佳玉主场,她先恢复如常,按说客人不该独自游荡。
    钟嘉聿少了致礼,摘下香烟,沉默的回应分明也是同样的疑惑:你怎么也在这里。
    石桌的点心与茶饮都是一人份,她应该没在等人。
    陈佳玉看了眼他来的方向,愣了愣,恍然大悟,唇边一抹自嘲的笑意显得有点诡异。
    她闲闲倚着美人靠,忽地朝外扬起瓷碗,半碗鱼粮统统撒向池塘,一池碧水陡然沸腾,百千锦鲤争相夺食,一时吵闹不堪。
    她咯咯发笑,快岔气似的,“庄园那么大,你不会以为只有一个阿嫂吧?”
    钟嘉聿眼神复杂,不亚于在周繁辉的佛堂与她乍然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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