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书院显摆了一天,又将考卷寄给了远在北境军营的季暮,之后便据说,收到信的镇北侯如同村头铁匠,一朝儿子金榜题名,逢人便要得意洋洋道:“哎呀,你怎么知道我丫头考核考了个甲等啊!”
    自从藏书阁那一日后,梁齐因与季时傿再也没有说过话,他们心照不宣地重新回归了陌生人的状态,颇有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感觉。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一年清明,沈先生下山去祭奠亡母了,学子们也各自回了家。
    季时傿在这之前就收到了季暮的来信,他此时远在边关,随信一起送到她手中的还有许多奶干,熏肉……父女二人都是不善言语的性子,季暮寄回来这么多东西,已经充分表达了他夹着无奈的歉意。
    季时傿早就习惯这样的日子,因此她自己去给母亲扫了墓,又进宫陪太后吃了顿饭。
    戚相野跟着父兄回了并州老家祭祖,裴家规矩森严,庶子在家里更是举步维艰,季时傿不好去扰他,于是只好自己一个人拎着风筝,去了京郊。
    到了三月,天气不温不凉,京郊有一片草地,湖边种着数棵柳树,春风拂面时柳絮飘扬而过,或停在发间,或落在肩头,捎来春的讯息。
    季时傿提着风筝从湖边跑过,她的风筝是季暮亲手做的,上面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狐狸,灰色的皮毛,白色的脚掌,好似乌云盖雪,飞到天上时,真像一只狐狸在御风而行了。
    只是她一个人到底有些无聊,季时傿放了一会儿风筝,将线放长又拉回,乐此不疲,过了片刻便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将风筝的线绑在柳树上,自己脱了鞋袜跑到湖边玩水。
    春日时湖水微凉,脚刚踏进去便冰得刺骨。季时傿将裤腿卷起来,弯着腰,手里提着树枝做成的叉子,叉鱼时一叉一个准。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季时傿玩得衣服都沾了水,她将自己的战利品一个个抱上岸,等终于忙完一切准备回城时,一抬头才猛地发现,风筝不见了。
    季时傿扔下树杈,慌乱地向系风筝的柳树跑去,却见线还绑在树桩上,只是另一头的风筝不翼而飞,半截剩下的风筝线缠在树枝上随风拂动,断口是被粗糙树枝割裂的痕迹。
    季时傿抬起头,果然看见远处天空中越跑越远的一个狐狸影子。
    那是父亲亲手做给自己的。
    季时傿心里一紧,看到风筝的一瞬间便跑出去,鞋袜都忘了穿上,沾湿的裤腿也未来得及放下。
    湖边的青草虽抽了芽,只是还未来得及生长,浅浅地没过脚踝,有些扎人。季时傿追着断线的风筝越跑越远,她一直抬头看着天,不知不觉地就跑出了自己熟悉的地段,等回过神时,已经发觉不出自己跑到哪里去了。
    她朝着风筝落下的方向爬上坡,再抬头时,忽然与坡下站着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肩上系着湖蓝色披风,其下穿着讲究,银白素锻锦衫在日照下闪着光泽,衣摆处的暗纹欲隐欲现,长袖中探出一截玉白的手腕,手中拿着的正是她的狐狸风筝。
    大概是听到动静,那人转身看过来,季时傿定睛一瞧,刚认出他是谁,便又从坡上缩回了探出的脖子。
    真是流年不利,出门不看黄历的好下场,季时傿暗暗骂道:他爷爷的怎么就跑到梁家祖坟附近了!
    坡下拿着风筝的梁齐因看到季时傿突然出现原本有几分欣喜,又看她如见鬼一般躲过去,顿时手足无措,原本还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有一只风筝落在自己头顶,如今看来,大概是季时傿的风筝断线了,她是一路追着踪影寻过来的。
    族里的祭祀基本上快要完成,梁齐因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偷偷从族人中跑出来,提着风筝爬上坡。
    期间心惊胆战的,怕自己过去时一个人都看不到,季时傿早早地便离开。幸运的是,等自己翻过坡,一低头便见季时傿坐在树下,光着脚,衣裙的下摆湿漉漉的,她将头抵在肩膀上,背影看上去闷闷不乐。
    梁齐因的心悬起来又放下,他缓缓走下坡,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距离季时傿大概几米的时停下,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的披风,叠好后盖在风筝上,什么都没说,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回去了。
    然而季时傿正坐在树下,掏蚂蚁洞掏得不亦乐乎。
    等她玩得腿麻后才撑着膝盖站起来,一转身便瞧见不远处的草地上完好无损地躺着自己的风筝。大概是怕风筝又被刮跑,将它送回来的人还用一件披风压在上面,是熟悉的湖蓝色。
    认出这是谁的披风后,季时傿突然觉得自己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不是滋味。
    有点诧异,又有点羞愧。
    她站起来,缓缓挪过去,拾起披风,又将风筝抱进怀里。
    心里如同开了一个小口,有什么隐隐灌了进来,季时傿忽然觉得,梁齐因人好像也还可以。
    ————
    原本她打算回泓峥书院时将梁齐因的披风还给他,只是又因为突然的变故耽搁了。
    清明过后便是春蒐,王公贵族需得随行围猎,今年成元帝又下令说世家年满十五的嫡系子弟也需跟随,因此季时傿、戚家兄弟与梁齐因都在随行的名单当中。
    沈先生给他们几个批了假,此次下山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假期。
    各家随行女眷都有专属的马车护送,季时傿父亲不在京,母亲早亡,她身边并无姑母姨娘一类的亲属,索性同男子一般,自己骑着马跟在圣驾后。
    此次出行成元帝带了好几个受宠的妃嫔,各家官员携带的家眷中除了自己妻子外便是府中最出众的小姐,其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不言而喻,像春蒐这般大型的集会,还能起到相亲的作用。
    这般浩浩荡荡的队伍整齐划一,有条不紊地前行着,在天黑之前便到达了营地。空地各处立起一个个华丽的帐篷,季时傿让随从牵着马下去后,她便跑去了戚家的营地。
    戚相野这会儿正被他爹揪着耳朵训斥,季时傿走近一些便听到戚方禹的声音:“若不是陛下有令年满十五的嫡系男儿必须随行,我真想把你踹回嵩鹿山上去,你给我老实本分一点,如今王公贵族都在此地,你少给我惹是生非!”
    戚相野拧巴着脖子,吸了好几口凉气,叫嚷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疼、疼疼疼!”
    待戚方禹走后,季时傿才溜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嘲笑道:“哇哦,春蒐期间你都在你爹眼皮子底下了,这滋味啧啧啧。”
    戚相野捂着耳朵白了她一眼,“哎呀我烦都烦死了,一路上我爹就说个没完,处处看我不爽,我连喝个水他都骂我仪态差!”
    季时傿耸了耸肩,表情看上去幸灾乐祸的,她望了一圈四周,疑道:“你哥呢?”
    戚相野道:“我哥和他同僚在一块呢。”
    季时傿抿了抿唇,“哦,那他啥时候过来?”
    戚相野疑惑地挑了挑眉,警惕道:“不晓得,你干嘛?”
    “上次靠你哥整理的考点才拿了甲等,我不得感谢感谢?”
    “呃……”戚相野顿了顿,摸了摸后脑勺道:“不用了吧……又不是啥大事。”
    季时傿道:“真的假的?”
    戚相野摸得后脑勺那块都要秃噜皮了,他嚷道:“真的,用不着!哎呀我哥现在忙死了,哪有空听你说谢谢!”
    季时傿想了想道:“也是。”
    说完抬头看了一眼欲渐昏暗的天色,今天干了一天路,大多数人都因为舟车劳顿而疲惫不堪,所以春蒐的第一天会让大家用作休整,为第二天的正式狩猎作准备。
    戚相野被他爹骂了一路估计早就受不了了,季时傿于是不再打扰他,转身回自己的帐篷,摆了摆手道:“那明日猎场见咯!”
    戚相野来了劲,扬声回道:“我肯定赢过你!”
    季时傿头也没回,不屑道:“我呸!”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春蒐
    第二日,春蒐正式开始,成元帝射出第一箭后,王公勋贵子弟纷纷上马弯弓搭箭,几位皇子率先冲进林子当中,重臣子弟紧随其后,马蹄纷踏而去,林子里的鸟兽瞬间被惊起,伴随着司天监祭司的喝颂声,成元二十年的春蒐拉开帷幕。
    营地中心空旷下来,此地又作跑马之用,女眷坐在后面的看台上观赏,中间的过道处宽度很大,以备缓冲与防护之需。
    各家的女眷有如男子一般入林狩猎的资格,但是她们大多数人并不善骑射,看台下的马场上因而有专人牵引以及教习骑术,基本上没有什么安全隐患。
    平时世家的小姐们很少抛头露面,大部分时间只能居于闺阁之内,春蒐可以说是她们为数不多可以不必严守规矩的时候,但对于许多权贵之家来说,越在此环境下,便越保守,甚至墨守陈规到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由于她们拘束,也导致其他相对没有那么富贵的家族兢兢战战不敢肆意妄为,因而马场上空荡荡的,看台上坐满了女眷,却没一个人敢真的下去。
    季时傿无法无天,不服管教,她从看台上一跃而下,翻身上马。季时傿是勋贵之女,在场的哪怕是四妃公主都需对她和和气气,她以一己之力扯烂此诡异氛围下的裹脚布,只往马场上一站便提醒着人们女子亦可骑马射猎,无需拘于陈规。
    由她带头,贵族女眷也索性摒弃这一年到头绑在自己身上的枷锁,没多久,马场上便聚来许多人。季时傿见状功成身退,一扬马鞭,直冲进猎场当中了。
    不远处的草丛后戚相野等候已久,听到动静后探头道:“等你好久了,搞快点,今天比什么?”
    季时傿勒紧缰绳,扬声道:“陛下说了,今日猎场有一只白狐,捉到它可得头彩,要不要比比?”
    戚相野一拍马鞭,“好!就比这个,谁输了学狗叫!”
    “哦哟。”季时傿挑了挑眉,“玩挺大,比呗!”
    戚相野笑嘻嘻道,胸有成竹:“谁不叫谁王八蛋啊!”
    季时傿闻言一笑,懒得与这幼稚鬼再多言语,猛地一抽马鞭,顿时遁入丛林当中,戚相野见状闭了嘴,被她激起胜负欲,也紧随其后冲入树林。
    皇家围场非常大,其中囊括了山川湖泊,草地悬崖,哪怕是骑着最上等的马绕着围场跑一圈也需要很久。
    每年春蒐时,上至皇族,下至文武百官都会比赛谁收获最多,哪种猎物最难捕杀,拔得头筹者可以获得皇帝的赏赐,今年的头彩是一张金雕长弓,足足二十余斤重,是大靖最出色的宫廷匠师打造。
    再加上今年据说猎场中有罕见白狐的踪影,不止是皇子,其他人也跃跃欲试,成元帝特准,无论皇子士族,只要谁可以捕到白狐便可拔得头筹,活捉者再加赏黄金万两。赏不赏赐的倒无所谓,重要的是赏赐背后所带的殊荣,于是成元帝一声令下,围场内大家都疯了一般寻找着白狐的踪迹。
    季时傿与戚相野也不例外,二人骑着马,仔仔细细地林子里搜寻着,路上遇到二皇子赵嘉礼礼,短短一会儿功夫他已是收获满满,随行仆人携带的麻袋里已经快要装满了。
    赵嘉礼的母亲是敏贵妃,荣宠一时,赵嘉礼礼在皇子中也很受成元帝看重,未及成年便封了王,阿谀奉承他的人很多,如今在朝中的势力可以算得上是一骑绝尘。
    因为母妃受宠的缘故,赵嘉礼一直是嚣张跋扈的性子,季时傿不喜欢他,如今年龄大些还能收敛些,小时候住在宫里两人基本上互相看不顺眼,见面必掐。
    那次惊动阖宫的落水事件,也是因为她和赵嘉礼厮打引起的。
    季时傿出宫后基本没有再见过赵嘉礼,如今在猎场上遇见,季时傿已经不似从前那般莽撞,再者赵嘉礼年龄长些也学会装皇子的派头了,不便再与臣女作对。
    因而季时傿看见他,便恭恭敬敬地同戚相野一般行了礼,谁知赵嘉礼居然亲自过来扶她,脸上挂着笑,语气让人恶心道:“季小姐,请快免礼,你与本王幼时相识,多年情谊,何须这般客气。”
    季时傿面不改色,心里却啐道:有病吧,你谁啊……
    她抬头微笑道:“殿下方才在寻白狐?”
    赵嘉礼脸上带笑,表面看上去和蔼可亲,“正是。”
    季时傿俯首行礼:“这般,时傿便不打扰殿下了,预祝殿下拔得头筹,时傿先行告退。”
    她一股脑地将话说出来,说完不等赵嘉礼回答,一扬马鞭飞一般跑了。
    戚相野见状也匆匆行了臣子礼,追着季时傿的方向跑远,生怕赵嘉礼被激怒后气撒在自己身上。
    季时傿一下子跑出几里,戚相野追上她,惊道:“我天呐时傿,你不知道,刚刚二皇子那个脸色,都快黑成碳了!”
    季时傿撇了撇嘴,“我看到他就烦。”
    戚相野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你小声点别被人听见。”说完压下声音道:“我记得从前你说你跟他不和啊,他是不是骂你克、克……”
    “天煞孤星,克亲的命。”季时傿冷冷道,之前就是因为赵嘉礼嘴贱,自己才和他打得落下太液池,之后父亲被自己连累罚俸了三年。
    “那他今天怎么突然变态度了,你瞧他刚刚那样子,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戚相野抱臂抖了抖。
    季时傿翻了个白眼,“谁知道犯什么病了,不管他,我们继续。”
    “诶。”正加紧马腹想要跑起来的的戚相野忽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他凝视着地面,奇道:“时傿,这地上的脚印是什么东西的?”
    季时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泥地上有几个人脸一般大小的脚印,像是大型猛兽留下的。但春蒐为了皇族的安全,围场中不会出现这样的动物,最凶猛的可能就是几匹狼了。
    季时傿直觉不对,地上的脚印错乱交叠,显然不止是一只大型猛兽留下的,倒像是成群结队从这里路过,想到这点后,她本欲扬鞭追着脚印的方向前行,蓦地听到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一声尖叫。
    “怎么回事!?”戚相野吓得抖了抖。
    季时傿来不及多想,当机立断朝戚相野道:“戚二,你现在赶紧回营地,通知禁卫军立刻疏散猎场!”
    戚相野拉了拉缰绳,“那你呢?”
    “前面恐怕有人已经出事,我得去看看。”季时傿催促道:“别愣着了,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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