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齐因挣扎了片刻,只能依言先离开,“陶叁,我们先回城,小统,麻烦你送沈先生一趟。”
    “好,我晓得,六哥你放心。”
    梁齐因点点头,立刻和陶叁骑马返回城内,东坊书院的学生已经集聚在街上,正在往司廷卫的方向去,远远地就能听到有人在大喊,“君王无道,宠信小人,纵朝廷鹰犬,壅我等口舌,是要杀遍天下读书人吗?”
    陶叁勒绳停驻,愁眉苦脸,“完了,公子,这么多人,等会儿掌司使要是忍不住真过来把他们抓了怎么办?”
    一群巾帽澜衫的学生将整个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场人为催化出来的闹剧正在以一种不可控制的速度扩大,即将涌进高耸的宫墙中。
    梁齐因紧盯着前方,忽然调转马头,“陶叁,你上前趁乱喊一句,就说‘掌司使看到他们这阵仗吓得跑了’,把他们引到燕栖巷去。”
    “好!”
    燕栖巷是前朝几大世家所居的宅第旧址,如今已经荒废,陶叁按照他所言冲到人群里大喊了一声,那群义愤填膺的学子果真上了钩,连是谁在说话都没有追究,便跟着陶叁往燕栖巷跑去。
    “呵呵朝廷走狗,现在知道怕了?有种与我等辩驳,还我同窗命来!”
    一群人横冲直撞涌入燕栖巷,却未曾见到意想中的掌司使,反而拐入了死胡同,为首的某个学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猛地转过身,燕栖巷的出口已经被堵住。
    “是谁……”
    梁齐因从巷子里走出,里面有几人认出他是谁,怒道:“他是那走狗的弟弟,定是他将我们骗至此。”
    “君王昏聩无度,尔等宵小奸佞,助纣为……”
    “闭嘴!”
    梁齐因喝断他,“一个个活够了是不是,谁准你们说这种话?”
    “轮不着你管!”
    “你也是走狗,御史大人被关入诏狱受尽折磨,至今生死未卜,我们的同窗还被打死了,都是拜你们所赐。”其中一名学子指着他骂道:“若非君王纵容,那朝廷鹰犬梁齐盛怎会狂悖至此,滥杀无辜,你跟他一样,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们!”
    “难道我们骂的有错吗,我们就是要讨一个公道,若是朝廷不再需要我们,我们即可速速就死。”
    梁齐因不禁扯起嘴角,笑得轻蔑,“行,你现在就给我一头撞死在这儿。”
    说话的学子被他的话堵住,顿时哑然。
    “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比旁人识得几个字就敢妄议朝政,觉得自己是救世主是不是?你们以为你们的死能起到什么作用?我说句难听的,天下读书人何其之多,死你们一个两个的这个朝政照样能运转下去。”
    梁齐因按下胸腔中的火气,“你们知道城内城郊大大小小书院一共七八个,为什么单单只有你们书院会闹出这样的事吗?”
    对面有几个人被他带进去,闻言愣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各省赶来京城求学,无根无系没有靠山的寒门学子,出了事不会有人愿意替你们求情。”
    “同样,因为你们是寒门学子,在如今这个混乱的世道下,你们更容易被挑拨,被煽动,被人当枪使,明白吗?”
    方才问话的学子神情僵住,转过头与其他人面面相觑,“你胡说,你别想挑拨我们,这世道不公,我们心中不平,是自愿来的,没有人逼我们,我们只是想给御史大人和同窗讨要公道,你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让我们亲信你吗?”
    “死就死了,我们不怕!”
    “对,我们不怕!”
    梁齐因气笑,“好,既然人心不平,那我问你们,那个诱导你们来挑战君威,来送死的人,怎么没有跟着你们一起来?”
    几人瞬间哽住。
    “为什么不来?”梁齐因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因为他知道会死,也知道你们一腔热血又天真愚蠢,稍稍言语相激就能逼得你们来送死。”
    “你们方才质问我,世道不公,那你们告诉我,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梁齐因盯着他们,声音极轻,“是为了今日不明不白地去死吗?你们想有朝一日史册留名,是藐视君王的无知竖子,还是利民兴国的士人?”
    “寒窗苦读多年的意义是什么,是小到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大到改变这个世道,你们离家求学,难道是为今日之死吗?”
    梁齐因眼角发涩,“我的老师,今年已经快八十高龄,他辞官讲学,建立书院,为的就是让天下学子有书读,将来能惠利民生。”
    “可你们今日一心求死,像他一样数不清的老先生这辈子的心血全白费了,他如今连路都走不稳,知道你们的事情之后,急着让我带他进宫,替你们向陛下求情。”
    最前头的几个大概是想到进京前教导自己的老先生,眼眶一红,却还是犟道:“可我的同窗死了,御史大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没有死,我看过了,除了开始骂得最凶的几个挨了鞭刑,其他的只是被关着,御史大人也没有死。等沈先生从宫里出来,司廷卫就会放了他们。”
    “真的吗?”
    “真的。”
    梁齐因有些疲惫地叹了声气,“不要再闹了,回书院去,好好读书,凡事要知道三思而后行,要明白自己一举一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既然世道不公,就去改变它。”
    话音落下,有人喊住他,“梁岸……世子!我们能改变这个世道吗?”
    梁齐因停住脚步,良久坚声道:“能,一定能。”
    只是你们回去之后还有老师,但我以后却再也没有了。
    ————
    养心殿内,焚香列鼎,成堆的奏折压在桌案上,针对宫外那群闹事的学生,朝中分为两派,一派要杀鸡儆猴,治这群人的罪,一派说他们是未来的国家栋梁,打杀不得。
    成元帝眉头紧锁,满身戾气,看了几封折子实在看不下去,大袖一扫,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忽然,门外内侍来传,“陛下,沈太傅求见。”
    成元帝愣了一下,“谁!?”
    “沈太傅,沈居和老先生。”
    成元帝蹭地站起身,自沈居和二十年前致仕后,至今未曾再见过他,他一心扑在讲学上,不再过问官场上的事情,过去成元帝还没登基前,由他教导多年,对他格外尊重。
    “快、快请太傅进来!”
    紧接着内侍便扶着一个身形佝偻,步伐蹒跚的老人走进养心殿,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握着拐杖的手都在抖,艰难地想要跪下来行礼。
    “太傅免礼!”
    成元帝冲上前扶住他,面色欣喜,连忙让内侍去端椅子。沈居和一步一晃,好不容易坐下来,从宫门到养心殿的距离太长,他走得气喘吁吁,冷汗不止。
    “太傅,多年不见了,您身体可还康健?”
    沈居和咳了两声,“有劳陛下挂念,老臣身子骨还算硬朗。”
    “太傅今日怎么想到进宫了?”成元帝笑了一下,“往年朕时常派人请你,太傅总是推辞。”
    沈居和低了低头,“老臣年纪大了,不爱走动,还望陛下恕罪。”
    “罢了罢了。”成元帝摆了摆手,“朕自然清楚太傅的脾气。”
    “老臣今日进宫,是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成元帝怔住,“什么?”
    沈居和颤声道:“求陛下,饶了东坊书院那群学生的不敬之罪吧。”
    “太傅……”
    成元帝脸色冷下来,“您知道那些学生嘴里都在说什么吗?”
    “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可他们怎么斥责我的?朕不过赏赐了一个道人,竟被他们架在刀刃上,身为学子,如此蔑视君王,难道他们不该降罪吗!”
    “朕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朕没有让司廷卫杀申行甫,也没有让他们处置那群学生。”成元帝瞪着眼睛,竭尽全力没有爆发,“你们还要朕如何!?六科逼朕,内阁逼朕,现如今,连太傅您也要逼朕吗!”
    “陛下……”
    沈居和颤颤巍巍地跪下来,拐杖“啪”的摔落在地,“陛下仁慈,老臣明白,可他们毕竟是学生,十几岁的年纪,他们不懂事,但罪不至死啊陛下——”
    成元帝嗤笑了一声,“太傅,据朕所知,他们可没有在您门下读书过。”
    “是……是没有。”沈居和尽量抬直身子,“可老臣与天下所有教书先生的心是一样的,学生就是我们的孩子,也是一个国家的希望,老臣看到他们犯错也会痛心,老臣要做的,就是引导他们走向正途,学生犯了错,是为师失责,陛下,老臣……愿代他们受罚……”
    成元帝脸色一变,“太傅!”
    沈居和俯下身,“陛下,请全老臣心愿吧。”
    “好、好……”成元帝气得笑起来,“你们都在逼朕,你们……”
    “陛下……还记得先帝第一次领您到老臣面前来,那时陛下,也才十几岁,如今,竟已经三十余年了。”
    成元帝话音一顿,下颚动了动。
    他刚被封为太子的时候,正是十四岁,那群被抓的学生里,也有个才十四岁。
    沈居和继续颤声道:“陛下,这么多年来,您虽已不是当初年幼的太子殿下,老臣也不在朝中,但在老臣心里,说句大不敬的话,您仍是老臣的学生。”
    “太傅……”
    在最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朝中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倒戈贵妃,那时戚方禹还说不上话,只有太傅在为他奔走,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
    可他后来却毅然决然地辞官离去,成元帝多年来一直想过,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个他最尊敬的老师才会离开他。
    “太傅,朕的儿子们还小,文华殿还需要一个老师,您……愿不愿意留下来?”
    成元帝扶住他的手臂,“朕可以放过那些学生,不再追究他们的过错。”
    沈居和留下来,天底下最尊崇的先生还在文华殿,他才能告诉自己,自己从来没有犯过错,老师也没有离开他。
    他永远都是天下共主,万民爱戴的君王。
    沈居和顺着他的手艰难地站起来,“好……只要老臣还有一口气,老臣……便会一直辅佐陛下。”
    作者有话说:
    呃啊啊啊啊宿舍楼里有人阳了,今天学校很乱,我也没有时间码字,现在才写好,我滑跪认错我又迟了……
    第119章 逆转
    鹰沙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 是因为其形状遥望如一只仰颈锐唳的雄鹰,茫茫草原上,雪伏千里, 从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不再,一望无际的雪色中,鞑靼数万大军往岘门关东的方向狂奔赶去。
    挲摩诃亲征的消息传开,岐州一线城防加固, 鞑靼武士本就擅长冬日行军作战,兵力又分为几股, 战线拉长, 西北等地一片混乱不堪。
    岐钺二州作为最重要的城池, 也是鞑靼进攻最凶猛的地方,大部分的兵力都屯于此, 季时傿只能调出一万兵马往东支援。
    东鞑军兵临城下, 岘门关往东的潭城三面环水, 年底极为酷寒,江河流域一夜之间冰封千里,粮草物资进不来,季时傿等人被困潭城。
    这是十二月十一,从口中呼出的热气很快凝结,滴水成冰,潭城地势相对山川绵延的钺州来讲较为平缓, 因而进攻的难度也有所下降,城内将士连百姓加起来都不足两万人, 又因为水面结冰, 而断了增援。
    谢丹臣等人想破冰走水路, 且不说耗费人力物力, 如此严峻的气候下,凿开的水面也会很快重新冻结,而冰块又难以承受兵马从上走过。
    挲摩诃正是料到这一点,才会调动更多人往潭城逼去,他们也快要弹尽粮绝,正是需要强攻下潭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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