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在水雾里变得虚无,似云似霭、又似流波,变换着奇异的颜色。
    “这里是整个玄天仙境灵息最充沛的地方,想要什么,仙云就能化成。”江月白转过头看着穆离渊,轻声问,“渊儿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渊儿......
    穆离渊被这两个字的温柔称呼叫得心尖发颤。
    这一切都已经够奢侈了,他连对话时的呼吸都小心翼翼,怎么可能还敢要什么东西?
    “我什么都不要......”他缓缓说。
    他说的是实话,他已经很满足了。哪怕下一刻就死,在死前能被江月白这样不提过往的原谅,这一辈子都很值得。
    “就算是想要摘星揽月,也可以实现。”江月白浅浅笑了一下,“渊儿不想试试吗。”
    穆离渊低声道:“师尊......”
    “嗯?”江月白嗓音依然温和。
    “师尊......”穆离渊喉结滚动,“你......”
    他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哪怕江月白很温柔,但他仍然感到极度的畏惧和害怕。
    江月白抬起手,疾风霎时平地而起、席卷而去——远处的仙海中腾空而起一排银色的浪花!
    深蓝的海与深蓝的天在此瞬同色,漫天的星辰变作漫天的水花,扑面落来,仿佛一场真实的星雨!
    穆离渊微怔。
    他在此夜不仅看到了最美的月,还看到了最美的星辰。
    江月白在星雨里接了一颗深蓝色的星,递给穆离渊:“送给你的。”
    穆离渊手指微颤,拿过了那颗星星。
    冰凉如玉。
    一圈深蓝、一圈漆黑、一圈晶莹......每一次看都有每一次不同的光泽,里面仿佛含着一汪深邃的海、海里映着遥远浩瀚的夜空。
    “好漂亮......”穆离渊喃喃。
    如果他也能做一颗星星就好了。
    星伴皎月夜长明。
    想要簇拥江月白的星星很多,他只做能远远看着的一颗就好了。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穆离渊收起了那颗星星,抬起头,在温柔的晚风里问:“师尊想怎么取死生之花?”
    这个奢侈的梦做得够久了,与其等着江月白打碎,不如由他自己亲自打碎。
    带他上仙界,不过是因为他是盛装死生之花最合适的容器。
    江月白却好似没听到这句话。
    星雨陨落,月海潮生,江月白走向波光粼粼的水边,四周仙雾弥漫,花开树展,秀山入层云,洒落轻飘飘的薄雪,紫藤花穗成排浮现,摇曳成了淡紫色的海。
    穆离渊几乎呆住了。
    江月白方才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他说没有。
    可他什么都不说,江月白也知道他心中想要的是什么——
    沧澜山的雪,雪山上的花,如果能永远留在少年时,就是他最想做的事。
    仙云海水在灵流的牵引下汇聚成昔年春寒峰上的融雪寒潭,紫藤树下秋千晃荡,石桌石凳落着花瓣的碎屑。
    江月白坐在树下铺满落花的石凳上,把手里的星星抛进了潭心。
    星星沉进潭水,溅起的飞浪像一朵绽开的花——血色的花。在月光下晶莹鲜红。
    不是星星,而是一颗心。
    一颗流血的,不会跳动的心。
    “师尊要用死生之花救这颗心?”穆离渊缓缓走近潭边,又不敢用低头垂眸的姿势和坐在紫藤树下的江月白说话,他俯身在江月白腿边半跪,仰头问,“我可以给,但师尊能不能告诉我,你要救的人是谁?”
    江月白没有低头看他,只望着潭中荡漾的水波:“你不是看到了么。”
    回到玄天仙境的时候,江月白带着他去了云上仙宫。
    金光护体和隐息结界藏起了他的身形和魔气,但挡不住他的视线——他看到仙子们的裙袂如彩云翻飞,和登仙台上那幅场景一样华美。看到壮阔到空旷的仙宫里远远躺着一个少年,仙子们喊他“小圆”,说他是江月白最宠爱的人。
    “他是什么人?”穆离渊小心翼翼地问,“师尊新收的徒弟吗?还是......”
    还是......
    他不敢再问。也不敢再想。
    虽说师娘和师尊的婚礼刚成没多久,但这里是仙界,灵力滋养一个孩童远比凡间快得多。
    江月白闻言,终于从潭中心脏上收回了视线,看向跪在脚边的人。
    “我错了。”穆离渊在江月白开口之前先开了口,赶忙道,“我不该问。师尊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江月白无言的冷眸让他浑身开始发颤。他不怕死,只怕惹江月白不高兴。
    是这场梦太温柔,让他得寸进尺,竟会问那样出格的问题。
    他很爱江月白,但从没想过独占、更不会吃谁的醋。
    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从前不管是妖林试炼还是仙门武宴,盛典结束后的春风殿都会堆满各家仙子送来的香囊书信,他早就习惯了他爱慕的人有数不清的人爱慕。
    昨夜江月白可怜他,满足了他肮脏的愿望,他便忘了自己是谁了。
    江月白唇边的浅笑渐渐消落,神色变得极冷。
    星雨的微光让江月白的眸里残留了些温柔。但整个人还是冷的,不用触碰,就能感到冷冽的寒霜。
    寒霜猛然包裹了穆离渊。
    江月白朝他伸出了手——动作利落又迅速,穆离渊几乎以为江月白是要出剑杀了他,可江月白的手没有杀气,越过他的肩膀揽住了他的后颈。
    把他拉到了身前。
    “一颗星星换你的花。”江月白低声说,“是不是还不够。”
    穆离渊慌忙摇头:“够了......当然够......”
    江月白的指腹缓缓拨弄着他的眼睫:“那你装可怜给谁看呢。”
    距离过近,穆离渊清晰地看到江月白盛着星光与潭水的双眸,也看到眸底波光里自己的眼睛——水气迷蒙,的确像在装可怜。
    他小的时候装可怜,师尊从来都不戳穿。
    他长大的时候不敢再这样了,师尊却不信他了。
    “我没有......”穆离渊感到江月白贴着他皮肤的手异常冰凉,和望向他的眼神一样凉,他嗓音微颤着说,“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擦过他的眼角,又顺着脸侧滑到了他说着祈求原谅的话的唇。
    他不敢再说了。
    江月白手指的温度在他的呼吸里变得微凉也微烫,像一股冷冽的寒泉浸入皮肉,又在经脉里燃成了火,烧得他心跳错乱。
    这是让他爱到痴迷的人。
    这样紧密的肌肤相触、这样靠近的气息相交,每一个动作都是对他的残忍折磨。
    可他还要极力忍着这些折磨。
    江月白的抚摸带着清冷禁欲的浅淡,可落在他滚烫的皮肤就着了隐隐的微焰,变成了撩拨。
    他恨自己的魔心太过肮脏,望着江月白的时候只有肮脏的欲念。
    可他又在想,就算是个没有魔心欲|火的普通人,在这样的距离里感受着江月白的抚摸,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继续说啊。”江月白嗓音低缓。
    穆离渊屏住呼吸,摇了摇头。
    他怎么敢说。他连呼吸都快要不敢了。
    江月白离得太近,折磨得他浑身都痛。
    他们明明曾在湿汗淋漓中不分彼此过,但他从没有在那些紧紧相拥的夜晚里感受过欣喜和愉悦,只有痛,江月白流泪的时候他痛、江月白笑的时候他也痛。
    因为他知道他从未拥有过江月白,哪怕一刻。
    他在乞怜,江月白在施舍。他永远做不了心上人的心上人。
    “别哭了。”江月白掐住他的下颌,强迫他仰起了脸,很轻地说,“我今晚不杀你。”
    轻到像叹息,也像安抚。
    穆离渊直到这时才发觉,有湿润的东西从他的眼角滑了下去。
    他流泪当然不是怕死,只是他的奢望太多。
    从前失去江月白的时候,他奢望着这辈子能再见一次江月白。他这辈子见了江月白,又奢望着下辈子还能再见。
    “师尊杀我的时候能不能不要用剑。”穆离渊问。
    “你想我用什么。”江月白垂望着他。
    “用刀。”穆离渊的嗓音有细微不易察觉的哽咽,“用最短、最钝的那种刀。好不好。”
    他从前听话本故事上说,如果一个人死的时候遍体鳞伤痛苦至极,他的魂魄就会刻印上那些伤痕,转世之后的身体上也会带着那些疤痕。
    江月白亲手刺的伤痕,江月白一定会记得。
    如果他还有下辈子,江月白也许还会认出他来。
    “傻孩子。”江月白笑了一下,松开了手。
    晚风飘过,吹散了泪痕。把江月白的声音也吹得轻柔。
    可话却冰寒彻骨。
    “人才有下辈子,魔怎么会有下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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