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碎玉般飘零的细雪落在他的眉睫之上,隔着人群,同她初见,暗淡无光的深渊中泛起荧荧之光。
    金銮殿前,崇丘山中,无数次向他坚定地伸出的那只手——
    于是万般贪恋在此刻萌生,悄无声息地扎根在晦暗的心底。
    “宜承继大统,养德东宫,立为皇太子。昭告天地社稷,以定四海之心……”
    少年抬起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投来遥遥一望。
    崔锦之透过他那双镌刻进炽热爱恋的双眸,看见了隐含着真挚而热烈的情感,竟比漫天星云还要璀璨夺目,动人心魄。
    殿外薄薄的天光破开云层,金轮照射出耀眼的光辉,自寂静的长夜中脱胎而出,大地上覆盖的薄霜微微泛着晶莹,透出新生的喜悦。
    她听到了消失已久,几近陌生的声音——
    【时空管理局成员崔锦之,成功完成终结任务。】
    系统冰凉淡漠的机械音在脑海中平稳地响起。
    【恭喜。】
    【您自由了。】
    第九十二章 弑君
    令和帝下了诏,目光死死地盯着头顶上的房梁,过了好久,才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和宥儿,再说几句话……”
    众人沉默地退出大殿,门扉吱呀一声阖上,只留下桌面搁置着的一碗汤药,和香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
    祁宥端起那碗汤药,服侍着令和帝喝下,又细致地拿过方帕将他嘴角的水痕擦去,才重新坐到了床边。
    令和帝的眼睛中浮现起隐约的水痕,他嘴唇翕动着,想起祁旭从前也是这般,乖巧地依偎在床前,用孺慕又纯净的眼神望着他。
    可是……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祁淮惨死,祁旭逼宫,祁邵谋逆……他这三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视线缓缓落到了祁宥的身上,盈满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令和帝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逝去光阴中残存的身影。
    “你和你母妃……长得真是像啊……”令和帝的目光微微涣散着,思绪变得悠远绵长,仿佛飘回了当年的景象。
    千盏明灯融融似海,竟比不过她眼底潋滟光华,恍若皓月繁星,让人再也移不开视线。
    “可惜……”一滴浊泪顺着苍老的皱纹处晕染开,“为什么……她最后会变成那个样子……”
    祁宥平静地注视着床上神思恍惚的老人,才发觉原来令和帝已在不知不觉间步入了风烛残年。
    皱巴巴的皮囊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两鬓斑白,目光沧桑,接连的打击已将他折磨得麻木空洞。
    少年微微笑了笑,起身执起一旁的香匙,搅动着熏炉中的香灰。
    殿内的烛火被晨风吹得忽明忽暗,跳跃的光影打在他的侧脸上,透出一股孤高冷寂的疏离来。
    “因为,她中了毒。”
    眼睫剧烈地颤动了起来,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刺痛得令和帝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喉间发出抽动的声响,转动着眼珠,嘶哑道:“……你说什么?”
    “因为她中了毒呀。”祁宥的脸隐匿在缭绕的轻烟之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给她下毒的人……”
    “便是父皇最为信赖的,萧家啊。”
    少年微微侧头,冷漠的眼神看向兀自惶恐的令和帝,欣赏着他凄然痛苦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父皇,你知道中了这毒之后,会怎么样吗?”
    “会易怒狂躁,逐渐变得神志不清,心中只会剩下刻骨的暴虐,一遍一遍啃噬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她不能忍受自己对最爱的孩子下手,所以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祁宥垂下眼皮,感受着阿娘离世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柔。
    心口仿佛还有一个地方是滚烫着。
    “可父皇,你那时想的是什么?是不是觉得后宫有这样一个疯子,是奇耻大辱?更不能接受她诞下的孩子?”
    令和帝眼眸中流露出剧烈的痛苦,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小声地呜咽着。
    “父皇,别难过。”他温柔地开口。
    窗棂透进来的日光洒落在少年颀长的身姿上,恍若为他镀上了一层流转的光辉,说不出的昳丽明艳。
    “儿臣让三位皇兄,还有父皇,都亲自尝了尝这毒。”清隽的脸上无端透出一缕红晕,眼尾都兴奋地带上了薄薄艳色,少年的唇角勾起一抹乖戾的笑:“只有亲身品尝过,才知道有多么痛苦,对不对,父皇?”
    令和帝目眦欲裂,脸色大变,嘶声道:“……你!朕、朕……”
    祁宥眉眼温柔,笑得更加平和,“父皇难道不觉得奇怪吗?祁邵是暴躁不错,可为何他变得愈发狂暴,动辄凌虐他人?又或者说,祁旭明明装了这多年的良善,却在大殿中对父皇说出如此狂悖的话语?”
    “还有祁淮,儿臣本来是想刺激他在您的面前性情大变,可惜啊……他居然撑过去了,还对老师下了手。”
    少年蹲下身子,眼底深处涌动着疯狂的病态之色,笑意盈盈:“所以儿臣……亲自踏碎了他的头。”
    “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祁邵被我刺穿双目,哀嚎哭叫着死去……现在,就差父皇和祁旭了。”
    令和帝恐惧地颤抖,想要发出尖叫,却感觉自己的喉咙想被人死死扼住,手脚也使不出半点力气,他艰难地出声:“……疯、疯子!”
    少年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轻轻晃动了一下,问道:“父皇知道这是何物吗?”
    他没想等到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就是那毒的引子……”
    指尖从中捻起一丁点粉末,尽数洒落在香炉中,淡淡的异香顷刻萦绕在鼻尖。
    令和帝突然抽搐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都痛苦地扭曲成一团,眼底尽是诡异可怖的血丝。
    祁宥看着他的模样,像是才反应过来般,轻轻地“啊”了一声,又端过茶水泼灭了香炉中的点点星火,眉眼弯弯,看起来乖巧又无害。
    “儿臣忘了,父皇体内的毒已经足够了,只需要一丁点香气,便能把父皇折磨成这样。”他点点头,“毒越深,就越痛苦,仿佛有万千蚁兽在啃噬血肉,爆裂的仇恨在脉搏中游走……”
    令和帝嘴角溢出丝丝鲜血,愤恨地望着祁宥,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骨。
    “可惜父皇老了,不像祁旭和祁邵,还能动手杀人。”
    少年低下头,打量着令和帝,微微一笑,“您只能蜷缩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
    令和帝抽动了一下手指,通体都泛着针扎似的刺痛,他费力地呼吸着,断断续续道:“既然如此……萧家……怎么会不给你下毒……”
    “儿臣自出生起,就被萧家下了毒,饭食茶水,摆件物品,悉数有毒。”他懒洋洋地开口,“父皇是不是想问,为何刚刚儿臣并无异样?”
    祁宥转过身来,神色愈发柔和,却显得更加诡异可怖,让人毛骨悚然。
    他缓慢地抬起头,面容不知何时已变得苍白,如寒潭般冷冽的双眸幽深晦暗,一缕金芒一闪而过。
    “因为,儿臣已经习惯了。”少年轻声开口。
    前世今生,无数个日夜,在漫长的黑夜中忍受着孤寂与绝望。他像溺水濒死的人,想要奋力冲破深海的桎梏,可惜有无数只手,残忍地握着少年的脚踝,企图将他拉回深渊。
    晨曦微澜,一寸寸流淌过朱檐碧瓦,少年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香囊,思绪突然回到了数年前的崇丘山中。
    萧家皆高天纵的手来试探他体内的毒,让祁宥第一次确定了药引。
    而除去这些虚情假意的钻营算计外。
    还有一个人,穿过喧嚣的风雪,来到他的身边——
    少年胸腔内微微沸腾着,翻涌起有别于过往的另一种情愫。
    他将香囊中的最后一点儿粉末倒入熏笼中,听着一旁猛然抽搐的动静,漠然地看着袅袅升起的轻烟。
    令和帝弓起身子,似破风箱般嗬嗬地吸着气,面容扭曲成了青白之色。
    五指因为痛苦死死攥着锦被,不知挣扎了多久,终于无力地伸展开来,再没了动静。
    祁宥沉默地听着身后骤然的安静,想扯出个笑来,却始终笑不出来。
    积攒了无数个岁月的疼痛,好似才从五脏六腑中缓慢地扩散开来,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刺入本就破碎不堪的魂灵中。
    麻木、酸楚、释然,荡漾在冬日清晨的寒意中,祁宥丢开香囊,看着它被跳跃的火光舔舐着,摸了摸胸口,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想要见她。
    想要告诉她,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和忐忑。
    想要揭开不为人知的肮脏内里,把所有汲汲营营的心思和计谋全都坦诚相待。
    祁宥抬脚向外走去,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用跑,一把推开西暖阁的大门,引得拟旨的众人悉数抬头向他看来。
    崔锦之被簇拥在大臣们的中心,手上握着旨意,正和众人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听见了动静,投来一望,微凉如水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
    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笑着唤了声殿下。
    祁宥沉默着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可还没等众人有多余的反应,祁宥率先察觉了不对劲。
    怀中的人软绵绵地,好似生不出任何力气,他的掌心更是一片黏腻湿润。祁宥扯开崔锦之裹在身上的披风,瞳孔猛地一缩——
    半个身子不知何时被浓厚的血色所覆盖。
    丞相闭着眼睛,已然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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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德三十一年,注定是血雨腥风的一年。
    这是令和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在二皇子逼宫失败后,于太和殿众多大臣前,立四皇子祁宥为储,而后心力难支,撒手人寰。
    新帝祁宥雷厉风行地收拾了参与谋逆逼宫的世家望族,将早就在科举中脱颖而出,却因诸多大事而搁置的新贵们悉数提拔到了六部。
    这些寒门士族摩拳擦掌地投入到新帝着手的改革中去,政坛气象焕然一新。
    将朝堂牢牢地握在了掌心后,接着大赦天下,减轻赋税劳役,寓兵于农,对于经历过战火的地方更是免去十年的税负。
    因着国丧和战乱刚平,自己却戒奢从简,着令吏部简化登基大典,真正做到了“正身德,利民用,厚民生”。
    而这位人人称颂感念的帝王,此刻端着汤药,一口一口地喂着怀中之人。
    乌黑的药汁顺着她紧闭的双唇流下,祁宥只好放开药碗,毫不在意地用袖口为她擦拭着水痕。
    做着做着,他突然低下头,像承受不住似的倒在她的侧颈中,低声呢喃道:“老师……快点醒过来吧……”
    自那日崔锦之晕在祁宥的怀中,已经过去七日了。
    匆匆赶来的杜怀舟看见她这副模样,心先沉了大半,拔箭止血上药做完,把了把崔锦之的脉,严肃地对祁宥说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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