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冲当即就怒上心头。
    酒水溅湿了他身上的大氅,而怀中小孩更是因为裴行时的举动而颤抖不已,看着小孩仓惶不已的模样,还有泪盈于眶的双眸,徐冲咬牙让人先带裴郁下去,而后便单手解掉了身上的大氅。
    他向来不是能忍的人。
    裴行时敢冲他砸酒瓶,他就敢抡起拳头揍他一顿,而且他也早就想好好揍他一顿了,所有的不满和怒火还有对好友的失望全在那一刻爆发出来,何况那时徐冲心情也不算多好,虽然儿女双全,但他跟妻子的关系却一直僵在那边,并没有因为两个孩子的诞生而转好,反而变得越来越冷淡,他捉摸不透自然烦心不已,也想打一架散散肚子里的邪火,所以他关上身后的门就捋起袖子冲过去跟裴行时干了起来。
    他们从来也没有打过那样的架。
    他们自小相识,说穿一条开裆裤长大都不夸张,按理说许多像他们一样身份的人,总看不惯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少年意气高,总觉得自己才是最厉害的,徐冲自然也是这样想的。他那会可不喜欢裴行时了,他爹总爱拿他跟裴行时比,说他武功没裴行时高,读书没裴行时好,哪个小孩喜欢这样被人说?
    可偏偏裴行时是个温和的性子。
    他从来不会计较他的想法和偶尔升起来的嫉妒心,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兄长一样包容他爱护他,以至于徐冲每次被他爹还有书院那些先生撩起来的火气都会击垮在裴行时的好脾气里面。
    徐冲从未想过自己的好友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
    既然他不清醒,那他就把他打到清醒!
    而裴行时似乎那阵子也觉得憋屈,也没跟从前似的让着他,两人就如山林间的虎豹一般,你打我一拳,我揍你一拳,最后打得都气喘吁吁才停。
    “崔瑶要是见到你这样,估计在天上都不会待着安生。”
    “那就让她来找我,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徐冲当时正在擦拭嘴角的血,心里也在暗骂裴行时这个狗东西下手真他娘的重,他都避着他要害,怕他不小心死了,他倒好,哪里是要害就往哪里揍。可他心里所有的腹诽都在裴行时那句话后停了下来,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低头。
    有细碎的阳光从封闭的横窗里照进来,漂浮的尘埃之中,他能看到裴行时紧闭的双目眼角流下来的清泪。
    徐冲一时喉头微哽。
    他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没办法认同裴行时的所行所为,却也不禁去想,如果他是裴行时,他会如何?那天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裴府,走前他看到被随侍护着的小孩依旧执拗地看着裴行时所在的地方。
    随侍面露难色:“属下想带二少爷去别处休息,可是他不肯。”
    徐冲没说话。
    他走到裴郁的面前,看着那个还没他小腿高的小孩问道:“要不要跟叔叔走?叔叔家里有两个小朋友,一个比你大,一个比你小,你要不要跟他们去玩?”他那时想过既然裴行时没办法照顾这个孩子,那不如他就带裴郁离开,反正他家有两个小孩,彼此作伴也挺好。
    可裴郁看了他许久却摇了摇头。
    “那样阿爹一个人就太可怜了。”小孩稚嫩的嗓音仿佛还在耳边。
    他的声音很轻,目光却始终看着裴行时的房间。
    徐冲回忆往事,很难不长叹:“之后裴行时离开燕京去边塞驻守,我无故也不好再去裴家,后来我跟你娘分开,去了蓟州就更加不知道他的情况了……若是早知他会变成这样,我当初真该再好好揍你裴伯伯一顿。”
    早知当初的话没意思。
    徐冲回过头与云葭说:“我跟你弟弟没意见,你想让他留就让他留,家里不缺他这口饭吃,虽然不知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但总归你爹我还是能护着你们三个的。”
    云葭听他答应不由松了口气,她脸上才浮现一个浅浅的笑,就又听父亲说道:“只是这孩子从小主意就大,只怕就算我们答应了,他也不会轻易同意。”
    第84章 崔家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云葭自然知晓这事不易,但这世间之事难道因为不易就不去做了吗?倘若如此,那这世间万般艰辛之事都无需去开这个头。
    只需随波逐流就是。
    何况云葭知道裴郁那张冰冷外壳下的心其实是炙热滚烫的。
    她重新看向屋中的裴郁,他依旧躺在床上,还是那副时刻防备且怀有戒心的样子,他仿佛永远都是这样,无论是否清醒,他表现出来的永远都是沉默、冰冷、不近人情、像一尊没有血肉和情绪的雕塑……
    可当日在寺庙,他却曾主动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还有那个不知道真假的梦境。
    因为这些,云葭相信这事或许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难。
    “您放心,这事我会与他说的。”云葭重新转过头与身边的徐父说道。
    徐父正要点头,就听院子那边传来一阵蹦蹦跳跳的声音,回头看,是徐琅蹦跶着回来了,他显然也听到了云葭的话,一边兴高采烈地蹦跶着进来,一边问云葭:“说什么呀?”
    小少爷自从跟自己的老父亲解开误会之后,早先阴霾的情绪早就拨云见日。
    他一路蹦蹦跳跳,因为先前被河水打湿而一绺绺粘在一起的高马尾也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他的心情显然很好,看到父女俩回头朝他看去就朝他们咧开嘴笑。
    少年灿烂夺目的笑容十分容易感染人。
    云葭看着也不由展眉一笑,回想孟大夫先前说的话,心中也更加坚定要把裴郁留下来。他与阿琅年纪相仿,又都是男孩子,多多相处,想来也能让他的心境变得开阔许多。
    “在说裴二公子的事。”云葭没有隐瞒,如实道。
    徐琅一听事关裴郁,还以为他又有什么不好了,立刻敛下面上的笑容,小跑过来,他先往窗子里面看了一眼,而后压低声音询问:“他怎么了?孟爷爷不是说他没事吗?”
    云葭道:“外伤是无碍,只是……”
    “只是什么?”徐琅想到一个可能,不禁瞪大眼睛拔高声音,“裴家虐待他了?!”
    话音刚落,脑袋就挨了他爹一下打:“轻点,你想把他吵醒不成?”
    “靠,你下手不会轻点啊,我这是脑袋不是瓜!”徐琅嘟囔着拿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但声音却的确放轻了。
    云葭既好笑又无奈地看着父子俩,又见面前少年因为刚才那一阵来回走动,脸上出汗而使得原本的药水也有融化的迹象,便蹙着眉拿帕子先替徐琅擦了擦脸。
    徐琅被她这样温柔对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轻咳一声,说了句:“阿姐,我自己来。”他说着便从云葭手里拿过帕子,而后也不等云葭出声阻止随手拿帕子抹了一把脸,碰到伤处,他疼得龇牙咧嘴,但怕身边两人担心硬是忍着,然后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就着刚才的话问云葭:“阿姐,他到底怎么了?”
    云葭看他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无奈,但也没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只跟徐琅说起自己的打算:“没什么大事,只是我跟阿爹觉得他一个人在裴家孤苦伶仃的,就想着不如把他留在家中,你与他年纪相仿,平时也能有人作伴说话。”
    说完她问徐琅:“你觉得如何?”
    这是家里大事,她肯定没法自己一个人做主。
    “我当然没问题啊!”徐琅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没想到就是这个,他松了口气,“我以前虽然不喜欢他,但他今天救了我,那就是跟我有过命交情的兄弟。”
    “其实阿姐你不说,我也想跟你和老爹商量这事的。”
    他跟云葭和徐冲说起今天在香河边跟裴郁相处时的情景:“裴家也不知道怎么照顾他的,他身上那件衣裳我怀疑都穿了有好几个年头了!黄了不说,衣服边角都明显有些短了,而且这人不仅晚上要去西街写信摆摊,白天居然还要上山挖草药,而且你们知道吗?他跟我说着话居然还拿草编东西!”
    他说着拿出那只蚱蜢给两人看。
    这是刚才他跟郑子戾打架时随手收起来的。
    “喏,这个就是他编的,我怀疑他肯定编了去卖。裴家也太不是东西了,裴郁怎么说也是他们家二少爷,他们就这么对待他!”徐琅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他就是这么个性格。
    嫉恶如仇又恩怨分明,他以前不喜欢裴郁,那自然懒得管他死活,现在裴郁救了他,那就是他的好兄弟,对于自己的兄弟,他自然是两肋插刀、披肝沥胆!
    徐冲和云葭都看着徐琅手里那只活灵活现的蚱蜢。
    云葭拿过那只蚱蜢,原本温和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徐冲更是横眉竖眼,压着嗓音怒斥道:“这群混蛋!”他从前虽不喜欢裴行昭,但也不知他私下为人如此恶劣,早知如此,他当初岂会同意把悦悦嫁过去?也幸好趁早看清了这对夫妻,要不然还不知悦悦以后要吃多少苦头!
    心中也未免有些埋怨起自己那位好兄弟。
    倘若不是他这么多年放任不管,裴行昭和陈氏又岂敢如此过分?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等日后裴行时回来,他一定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父子哪有隔夜仇,何况当初崔瑶的事又跟裴郁有什么关系?就算他再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该清醒清醒了!
    放着生人不顾,就想着已经离世的人,他要是崔瑶,估计都能气得直接在梦里挠死裴行时那个狗东西!
    “这事就这样定下了。”徐冲本来还有所担心,此刻却果决道,“回头你们姐弟俩好好跟他说说,那个裴家不回也罢。”
    云葭姐弟自然点头应是。
    事情吩咐完,徐父便打算先行离开了,他打算回书房就给裴行时那个混蛋写信,好好骂他一顿,而且这毕竟是晚辈所在之处,他一个做长辈的长时间待着也不成样子,也是担心裴郁醒来看到他不自在。
    走前他叮嘱姐弟俩:“你们回头也早些去歇息,尤其是你——”他的目光落在徐琅那张红红青青的脸上,实在没忍住皱眉:“好好去上点药。”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徐琅摆手,让他快走。
    目送徐父离开,徐琅回头,正想跟他阿姐说话就见云葭拿着那只蚱蜢抿着唇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徐琅不由问:“阿姐,你在想什么?”
    云葭说:“我在想,当年崔伯母为什么没有留下人照顾裴郁?”
    这事她以前也想过,崔家当年虽然式微,但崔伯母身边自有忠仆在,就算裴伯伯不喜欢裴郁恨极了裴郁,可崔伯母身边的那些人呢?那是崔伯母耗了一条命生下来的孩子,为什么那么多年,他身边只有一个奶娘?
    当初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
    第85章 想送裴郁去上学
    徐琅自然不会知道,不过他嘟囔道:“要么就是裴伯伯不肯让她们留下照顾,要么就是她们自己不肯留下照顾,反正总归就这么两个原因。”他说完又嘀咕道,“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可没那么多礼仪孝道和讲究。
    对于那位一年都见不到一回的所谓的裴伯伯而言,当然是今日因为救他而受伤的裴郁跟他关系更为要好了。他这个年纪的人才不管那么多,跟谁关系好就挺谁,现在他就觉得裴郁哪哪都可怜,而那些害裴郁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自然都成了罪恶滔天的大坏蛋。
    裴行昭和陈氏不是什么好东西,裴郁他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有裴有卿——
    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在家里连自己的堂弟都不知道帮扶一把,也亏得姐姐没嫁给他,这种没用的男人,就算嫁给他又能落到什么好?
    他在心里义愤填膺,脸上表情也实在算不上好看,鼻子更是快喷出火来了。
    云葭抬头看到他这副样子也就没再想这事。
    想再多也没用,到底因为什么缘故,裴郁也活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不管前因缘果,裴郁都是因为他们才会变成这样的。还有崔家,他那个外家,虽然崔家现在不在燕京了,地位也早不如从前,人丁也越来越凋零了,可但凡他们对裴郁有血缘亲情,随便打听一下,或者年里年节写封信送些吃的,也不至于让裴郁变成现在这样。
    所以没必要再去想了,想来裴郁也不想追究这些没必要的人和事。
    云葭心里无声一道叹息,再看徐琅面上的淤青还有那一身皱得不行的衣服,又皱眉:“我让人来守着裴二公子,你先回去换身衣裳再好好上下药。”
    徐琅说:“诶,不用,我让人给我送衣服过来了。”
    不等云葭再说,徐琅又挽着云葭的胳膊说道:“哎呀,阿姐,你就别管我了,裴郁因为我变成这样,我要不亲眼看他醒来,我就算回去也坐立不安啊。”
    云葭抿唇,想想也是,便只能说:“那记得让人给你上药。”
    徐琅当然点头应了,转而又劝云葭:“阿姐今日奔波这么久,肯定也累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我再进去看看他。”云葭说。
    徐琅没有多想,姐弟俩并肩进去,因为裴郁还没有醒来,姐弟俩进去之后便未再说话,免得吵醒裴郁。裴郁脸上的鲜血那些早在马车上就被云葭擦拭干净了,只是他不知在做什么梦,这一会功夫,额头竟又冒起冷汗。
    云葭便握着帕子弯腰替人擦拭完额头的汗。
    等擦拭干净,云葭又看了一会还沉睡着的裴郁,把那只先前被她用帕子擦拭干净的蚱蜢放到了他的枕头边才起身出去。
    徐琅送她出去。
    姐弟俩走到外面,云葭才交待道:“回头等他醒来,记得让他喝药,再给他换一身衣裳。至于留他下来的事,我会与他说,你回头等他醒来后,让人来与我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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