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里各揣着心思,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在想前几日家里对徐家的态度如何,会不会与徐家结仇了。
    云葭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居高临下,自然一眼就能扫见众人脸上的神情,知道他们此刻心里必定风起云涌,云葭其实并没有觉得如何。
    趋利避害,人生常态,何况他们也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云葭从来不会把怨气和责怪撒到这些无辜人的身上,此刻见他们神色各异,也只是温声一句:“今日家里事情多,就不请诸位留下了,等来日,我再给你们的太太、小姐们下帖子,请她们来家中吃茶。”
    “诶诶诶。”
    几位年长的妈妈一听这话忙答应下来,心里也算是松了口气,看徐大姑娘……哦,如今该称呼明成县主了。看县主的意思应该是没有计较他们之前的态度,不结仇就好不结仇就好,要不然以后这邻里邻舍住着还真不知道怎么搞了。
    走前,一群人还客客气气地给云葭行了礼,嘴里更是恭敬地喊她“县主”,说她如今否极泰来,以后多的是好日子呢。
    云葭笑着受了,而后便带着徐琅回去了。
    徐琅还有些不高兴,进了家里就跟云葭说道:“阿姐何必对他们这般客气?你不知道他们这些日子是怎么对我们的,我看到他们就来气!”
    云葭淡言:“他们也不过奉命行事,何必找他们麻烦?”
    说完,瞥见身边弟弟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云葭轻叹一口气,停步同他说话:“阿琅,‘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句话你如今还是不明白吗?”
    徐琅神色微怔,过后,他看着云葭咬唇,垂眸,轻声说道:“……我不是不明白,我就是不高兴,我不高兴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就要遭受这样的待遇。”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起来,身侧的手也紧握成拳,“他这样算什么呢,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我们还得感恩戴德受了。”
    “还有外面那些人,好的时候恨不得把我们捧到天上去,可但凡我们出什么事,一个个却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
    “为什么我们还要跟他们客客气气的?”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小孩子脾气和犟劲又犯了,他也知道阿姐为什么这么做,可他就是不高兴以及心疼阿姐。
    因为清楚,所以徐琅很快就跟云葭道歉了。
    “阿姐,对不起。”只是他低着头就像个打了败仗的大狗狗,满脸颓废。
    “你不用跟我道歉,你没错。”
    徐琅怔怔抬眸。
    云葭知他在惊讶什么,她看着他说道:“我刚才阻拦你,与你说那些话,也不是觉得你错了,只是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有诸多不如意之处,我们也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真心待我们。”
    看着少年怔忡懵懂,云葭继续温声:“阿琅,这世道是不好,是有许多让我们难过之处,我知道你委屈难过不解甚至怨恨,可这世上同样还有许多珍贵的人和事,这一场劫难也正好让我们看清什么人值得什么人不值得,这样于我们而言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徐琅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席话。
    他思绪冗杂,好一会才怔怔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对待他们?”
    云葭看着他说:“对值得的人加倍偿还,对不值得的人敬而远之。”
    “你当然可以不喜欢他们,没有人要求你必须喜欢他们,但不必让他们知道,更不必去争论一些没必要的事,你只需自己心里清楚便是。”
    说完,见少年皱眉思索,云葭却不再多言,知他需要自行消化,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急,慢慢来,我们先去找阿爹吧。”
    “等册封的圣旨真的下来,阿爹就得去济阳卫了。”
    济阳卫的大营虽然不算远,但毕竟走一趟也有几十里的路,不可能每日都回来,这太累,云葭舍不得他这样辛苦。
    徐琅此刻神智都被云葭先前的话牵引着,听到这话,他点了点头,一双浓眉却依旧紧皱着,似乎还在思索云葭先前的那番话。
    云葭也未曾打扰。
    姐弟俩继续往前走,走到半路,云葭忽然看见裴郁还站在那棵石榴树旁,与她先前离开时一样,一步都未离开。
    云葭眸光微动,她停步跟徐琅说:“阿琅,你先去找阿爹。”
    若是以往,徐琅必定是不肯走的,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云葭刚才与他说的那句话,思绪都还浑噩着,自然什么都听她的。
    他点点头,走了,目光也放空着,甚至连裴郁的身影都没看到。
    等他走后。
    云葭朝裴郁招手。
    裴郁只犹豫了一瞬就过来了。
    云葭看他还有些局促的样子,笑着问他:“怎么没回去?”
    裴郁垂着眼睛,沉默一息便抿唇与云葭说道:“怕你回来找我问话。”
    云葭微愣:“问什么?”见裴郁迟疑不语的模样,她想了想,笑了,“怕我问你刚才为什么不听话,乖乖回去吗?”
    裴郁仍低着头,闻言倒是轻轻嗯了一声。
    云葭其实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然见裴郁这般模样,倒是忍不住笑了,也有点想逗他的意思:“那你说,你为什么不回去?”
    裴郁却又不肯说了。
    他低着头,继续拿鞋尖磨着地面。
    云葭过往时候其实最怕这样的沉默,小时候姜道蕴还在的时候,她只要沉默就代表着她心情不好,每当那个时候,她总是会小心翼翼揣测着她的心情去说话做事。
    后来和裴有卿吵架,两人争吵冷战互生怨气。
    其实她跟裴有卿都不是擅长吵架的人,都要脸,也都觉得这样有失体面,所以更多时候他们还是冷战,裴有卿觉得冷处理几天,过了那个气头,他们就能好好解决他们的事了,然她遇见这样的冷处理,却更觉得不舒服……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裴郁带来的沉默,她却不会有丝毫不舒服的感受,甚至还觉得很有趣。
    或许是因为她可以一眼望得到他,知道他所有的心思和想法,清楚他不会欺瞒她,所以她与裴郁相处的时候,总是轻松和自在的。
    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考虑。
    她知道他这具冰冷身躯下的柔肠,也知道他会是她最好的听众。
    他只是看着冷,其实内心比谁都柔和,甚至于,现在那一层冰冷的伪装也已经不见了,留下一个会脸红会局促会高兴的少年郎。
    云葭想到这,心里便更加高兴也更加柔软了。
    “陪我走一会?”
    她笑着跟裴郁说。
    裴郁自然不会拒绝她的提议,点头答应了。
    两人往前走,路上云葭问他:“知道陛下的旨意了?”
    裴郁点头,察觉到身边云葭目视前方,并未看向他这边,恐她看不到,他便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
    云葭问他:“你怎么想?”
    裴郁抿唇,却没犹豫地和云葭说道:“不好。”
    “嗯?”
    云葭偏过脸去看他,眼中有疑惑,“什么不好?”
    裴郁本就在看她,此刻四目相对,他下意识就想移开自己的视线,不敢与清醒时的她对视,但犹豫了一瞬,他还是看着云葭的眼睛轻声说道:“他这样不好。”
    他没有用圣上去称呼他,只是实事求是地跟云葭抒发自己此刻的内心。
    他知道自己这样其实是大不敬的,若被人听到,必定会出事,可他就是由衷地觉得不高兴不舒服,甚至憋屈。
    他那点不开心全在脸上,丝毫没有掩饰,云葭可以清清楚楚看到。
    她听明白了他的话,那颗本就柔软的心更是变得万般柔肠,看着裴郁的眼眸都变得柔和了许多,却仍是忍不住想逗他:“为什么不好?阿爹留了下来,他还给予了阿爹不错的官职,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嘲笑阿爹了,他仍是他看中的心腹大臣。”
    济阳卫的指挥使比起上一世的御马监实在是好太多了。
    “而且我还被册封为县主,还有了自己的封地,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你却觉得不好?”云葭笑盈盈说道。
    “可你不高兴。”裴郁看着她说。
    云葭听到这话,心下忽然一动,她看着裴郁,看见了他脸上的郑重和严肃,原本还想逗他,出口却是一声叹笑。
    “原来我们阿郁还会猜心啊。”
    云葭笑着玩笑一句后,忽然敛了脸上的那点笑,她没再看裴郁,而是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而后轻声同人说道:“是,我不高兴。”
    她原本以为这一番话,她谁也不会说。
    不能跟阿爹说,阿爹会伤心会自责,不能跟阿琅说,阿琅会生气。
    在他们面前,她得高兴,只有她高兴,他们才能放心,才能同样高兴地接受这样的结果,可在云葭的心里,她其实一点都不高兴。
    就像阿琅说的,凭什么?
    凭什么阿爹为大燕苦战了这么多年迎来的是这样的结果?凭什么上位者的猜忌就可以如此寒了功臣良将的心?凭什么阿爹这样待他,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她怎么可能高兴?她怎么会高兴?
    可她只能高兴,只能感恩戴德、五体投地、跪谢天恩,她得告诉世人他们有多欢喜,有多感激天恩……
    “有时候真的觉得这样活着累极了。”云葭忽然望着远处的天空这样轻声呢喃了这样一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呢喃出声了。
    实在是云葭从未跟人说过这样的话,即便在裴有卿面前,她也从未这样说过。
    直到耳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响:“那就不要这样活。”
    “什么?”
    云葭浓睫微颤,侧眸看向身边少年。
    身边少年正一脸认真地看着她,在她怔忡的注视下认认真真地与她说道:“不要这样辛苦的活着,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云葭怔怔看了裴郁一会后,忽然失笑。
    见裴郁蹙眉,她却好心情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们阿郁在说什么傻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要臣死,臣只能死。何况人活在世上,岂能事事称心如意,有一两件如意之事就已是十分可贵的事了。”
    裴郁也知道自己这话实在是太天真了,天真地就像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可他知道他从来就不是小孩,也跟天真两字没有丝毫关系。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她应该高兴的,无忧无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我虽然不满怨愤,但其实如今这样的结局已然十分不错了,人不能太贪心,求得眼前就足够。”
    她既是在宽慰裴郁,也是在宽慰自己。
    见裴郁不语,云葭也没说别的,只是笑着收回手,原先的坏心情因为裴郁这一句天真的话而变得轻松了许多, 她知世事难为,也从未奢望过能事事如意,所以纵使再埋怨再不高兴,她也不会真的做什么。
    她只要她的家人平平安安就足够了。
    手从裴郁柔软的发丝处移开,视线却在裴郁的耳垂一顿,不知为何,她明明从未摸过这双耳朵,可她竟然本能地觉得他的耳朵应该很软。
    只是这个念头才在心中浮现一瞬,就又被她笑着转移了,也不知道她这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
    未把心思显露。
    云葭问裴郁:“我要去见阿爹,你去不去?”
    裴郁犹豫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你去吧,我过会再去。”他若现在过去,恐怕他们父女都不能说体己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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