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大燕的百姓,当政者有这样的能力和魄力,对他们而言自然是一件幸事,除了太祖时期,大燕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太平盛世了。
    先帝时期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粮食涨至五千一石,甚至还出现过人相食的情形,如今粮食的价格每石只需数十钱,这都是为帝者的功劳。
    即便云葭再不喜欢龙椅上的那位,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好帝王,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
    但作为其手下的官员,尤其是高官,这种感觉却并不好受。
    先帝虽然昏庸,但十分信任外祖父,而当今陛下能干也多疑,外祖父之前的几任首辅一个个的结局都不好,兔死狐悲,外祖父年纪越大,看得东西也就越发通透了。
    他其实去岁的时候就曾递过致仕的折子,只是宫里那位并没有接,只是让他好好休养。
    今年开春外祖父又递了一回折子,说是要致仕去临安休养,宫里那位准了他休养,却依旧未接致仕的折子。
    其实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内阁早有他看中的人,只等着外祖父致仕后便提拔上去,然外祖父是有功之臣,又辅佐过两代帝王,满天下的官员和寒门都看着,做样子也得做好。
    还好。
    或许是因为外祖父的通透和知道摆正自己的位置,他上辈子从那个位置退下来的时候也没受什么苦,与之前几任首辅的结局相比已经算是很好很好了,但云葭还是希望他别再回来了。
    远离燕京这个漩涡圈,待在临安颐养天年,对他而言是最好的。
    希望信能早些送到,阻拦住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路程。
    惊云替云葭擦拭干净身体上的水珠,擦了珍珠膏和花露,又替她重新披上干净的寝衣。
    “好了,姑娘。”
    云葭嗯一声,睁眼,正要出去,便瞧见惊云面上的犹豫。
    “还有何事?”她问惊云。
    惊云犹豫了好一会才小声问道:“如果世子真的来找您,届时您怎么办?”
    她自然不会劝姑娘嫁进裴家。
    这些时日裴家几番变脸已让她看透了这对夫妻的真面目,她自然不可能让姑娘嫁到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家去,但世子……他并不知道这些事。
    倘若他来找姑娘,姑娘届时该怎么办,又会怎么做呢?
    云葭并不意外她这一问,她其实也想过,醒来时和今早收到信时,都曾想过。
    净室因为才沐浴过的缘故,水汽十足,空气显得有些氤氲潮湿,并不舒服,云葭不想多待,自顾自往外走,走过穿珠帘,听着珠帘落下时相击在一起的清脆声音,她方才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我跟他都已经没可能了。”
    她太决绝,倒让跟在后面的惊云忍不住问:“假如世子愿意带您离开呢?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裴二爷和裴二夫人,只有您和他两个人。”
    “我瞧世子他……是真的爱慕您的。”
    云葭听得不禁失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假如。”
    她已坐在梳妆镜前,瞧见镜子里面看着她的惊云,她未多看,继续对镜梳着自己的头发,边梳边道:“是,他或许是真的爱慕我,也或许真的会愿意为了我带我离开,可即便他如今带我离开了,以后呢?难道我们能一辈子不回来不见面吗?”
    “裴行昭和陈氏或许不是什么好人,对他却从未亏待过,他真要为了一个女人就抛弃从小疼爱自己长大的父母吗?”
    “这对他不公平,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的事。”
    “何况违背孝道,日后传出去,他又能有什么好前程?他苦读多年就是为了闯出一番天地,届时他功名受阻,会真的一点都不怨怪我吗?”
    她太冷静,也太清醒。
    让惊云原本浑噩的脑子也变得如梦初醒,可清醒之后却更觉难过,看着镜中行若无事给自己梳发的女子,她也不知怎得,只觉得喉头微哽,似有千言万语要付说,却又一字都说不出,只有双眸悄然变得通红,泪光在灯下闪烁,仿佛下一刻就要滚落。
    “姑娘……”她哽咽着喊人,心里只觉得难受极了。
    “哭什么?”
    云葭抬眸,仍是一双温柔的杏目,她看着镜中的惊云,笑着说她:“不必为我难过,若是过往,我或许还会难过,如今却早就没有那个心了……”她笑道,“你的那个设想,我从未考虑过,因为我从未想过要与他离开。”
    乌发已经梳通。
    云葭放下手里的玉篦,看着窗外芭蕉与桃树,慢声细语:“我如今活得好好的,日日都有自己的盼头,有数不尽的事情想去做,为何非要耽于这些没必要的情事之中?”
    她从未想过这些事。
    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她对裴有卿的那些爱意早就被消磨掉了。
    时间真是一个好东西,她可以消弭掉一切不好的东西,晚风送来外面的花香,云葭长舒一口气后,笑着站了起来。
    见身后惊云还眼睛红红的呆呆地看着她,云葭忽然笑着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好了,别胡思乱想了,他有他的去处,我也有我的归路。”
    “我跟他啊,互不相扰便是最好的。”
    *
    月黑风高。
    裴有卿和刘安于路边一间落脚的客栈休息。
    刘安是后来追上来的,主仆二人在路上已经走了快三天了,这三天的时间,裴有卿未敢有太长时间的休息,每天只是短暂地浅眠一会,吃些东西补给完能量便又继续赶路了。
    可肉体凡胎,他又自幼养尊处优,从前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赶了三天路就实在受不住了,今日清晨他于马上眼皮下沉,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如若不是刘安及时发现,只怕他就要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后来刘安便自作主张把他带到了路边的客栈休息。
    裴有卿足足休息了一日方才缓过神来,起来就又想赶路,可身体经历过太长时间的疲惫,这长长的一觉不仅未能让他恢复元气,反而让他更加吃不消赶路了,挣扎着起来最后竟是腿软倒地,最后还是被刘安好说歹说劝了下来。
    夜间行路本就不便,何况前面几座山头常有土匪出没,他们这次出行并未带护卫,若真被山匪扣下反而耽误时间。
    裴有卿无法,只能暂且留下。
    此时二人就在楼下用膳,裴有卿多日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即便刘安替他布置了一桌也实在没什么胃口。
    燕京如今是什么情况,他一概不知,只知道家里要跟云葭退婚。
    他心里又急又苦恼,既不敢相信爹娘竟会有这样的打算,也不敢去想云娘得知这事会有什么想法,但肯定的是,云娘知道这个消息必定伤心。
    只希望云娘莫要误会他才好。
    刘安知道他在想什么,见此便劝道:“世子莫太担心了,徐姑娘与您情义深重,必定不会误会您。”他边说边劝人多吃,余后才又担忧道:“您要担心的还得是二爷和夫人。”
    “徐家若真出事,二爷和夫人恐怕……”
    裴有卿自然知晓他未说完的话语是什么,他蹙眉:“爹娘何时也变成这样了?裴、徐两家一向交好,徐伯伯出事,他们不帮忙也就算了,竟还落井下石,实在是……”
    子不言父母过。
    裴有卿纵使再恼亦不好多言自己父母的过错,只能住嘴。
    刘安便更加不敢多言主家的坏话了,只能一边给人夹菜一边问道:“世子可想出什么好的法子了?”
    裴有卿叹道:“等回京再看吧。”
    他还是不敢相信爹娘会变成这样,觉得或许是下人误会了什么,打算回京之后再看看情况,当然,若此事是真,他亦不会坐以待毙,他与云娘青梅竹马,多年情谊,他亦是真的爱慕和看重她,亦早有打算,此生只娶她一人。
    即便爹娘不同意,他也会娶云娘,绝不会让云娘受委屈。
    裴有卿想着这些。
    看着这一桌饭菜,纵使无心食用也终于还是动了筷子,免得肚子空空,明日路上又不好走。等吃完,裴有卿便准备上楼休息了,嘴里还吩咐道:“明日天一亮就喊我起来,让小二把马喂饱。”
    刘安自然也知道这事紧急,不敢耽搁,跟在人后面答应着道是。
    主仆二人刚迈上楼梯,就听见底下吵吵嚷嚷,原是一个大汉带着一个十余岁面黄肌瘦的少女进来了,少女哭哭啼啼,大汉的声音却十分响亮,手里还推攘着少女让她快进去。
    裴有卿回头,看到这个情形不由蹙眉。
    刘安对此却十分熟悉,瞧见之后便低声与裴有卿说道:“应该是买卖人口的。”担心自家世子又要多管闲事,刘安轻声道,“您还是别管了,这种事层出不穷,您哪管得过来?”
    裴有卿闻言却仍是蹙眉,沉默半晌,他看着底下哭哭啼啼的女孩,最终还是说道:“你去问多少钱,把人买下来便让她回家去吧。”
    “世子……”
    刘安无奈,还想说,却见自家世子已拾阶上去。
    刘安无法,只能掉头。
    第155章 了结
    万籁俱寂。
    刑部官衙却还点着灯火。
    纪霄和袁野清都还在,看着路青呈上来的东西,纪霄是越看越惊怒交加,他为官多年,见过的案子亦是数不胜数,其中不乏有灭绝人性、有违人伦的案子,但见册子上面记载郑子戾多年以来的恶果行迹,他还是愤怒不已。
    “竖子不死,王法何存!”
    他拍桌起来,怒骂出声,因为太过生气,他那花白及腹的胡子都跟着一抖一抖。
    袁野清同样面色阴沉,他亦未想到郑子戾如此年纪竟能行恶至此,册子中记载郑子戾于十三岁便开始杀人,所杀之人至今已有二十余人,有些直接扔在了荒郊野外,有些则被处理在了西山那块。
    其中年龄最小的死者不过六岁,只因为有一次惊到了郑子戾的马车,郑子戾便让人把他捆杀了,甚至还把小孩的手脚都砍了喂狗。
    手段之残忍,即便是袁野清也不不禁抿唇。
    除小孩之外,其中还有不少老人……这两类人都是弱者,也是郑子戾最喜欢打杀的。
    还有女子。
    除烟花之地的女子之外,其中还有不少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她们大多被郑子戾奸淫之后又被杀害。
    册子上面记载了这些人的籍贯和家庭情况,就连收买这些家人花了多少银钱也记得清清楚楚,其中不少人家都已经被赶出燕京了,留下的也被威胁着不敢多言。
    郑家权势滔天,这些人家想活自然不敢多言,也就让郑子戾的罪行一直隐瞒到了现在。
    “明日老夫就把这本册子呈给陛下,陛下若不严惩,老夫这顶官帽也就不要了!”纪霄满脸沉怒。
    袁野清放下手里的册子。
    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还未彻底消化里面的内容,只听纪霄之言,袁野清又睁眸道:“大人是想要郑子戾一个人的命,还是郑子戾和郑曜的命。”
    纪霄毫不犹豫道:“自然是他们父子俩的狗命!”他说完,乜了袁野清一眼,见袁野清沉默看他,皱眉,“怎么,你跟老夫有不同的意见?”
    袁野清看着他说:“论本心,为子不仁,必究其父,然郑曜怕是不好处置。”
    纪霄闻言立刻大怒:“证据确凿,如何不能处置?难不成只因为他姓郑!”
    袁野清并未如纪霄那般生气,反而语气平静道:“册子上并未有任何实证证明郑曜参与了此事,我们这几日的调查也没有发现。”
    纪霄被他这一顿说,顿时卡壳,半晌,他忽然想到什么,忙又说道:“那他那个下属呢?那个姓耿的,谁不知道他是郑曜的心腹!”
    “耿衍被关进刑部大牢数个时辰了,可曾承认是郑曜指使?他大可以说是自作主张,或是说受唐氏之命……”袁野清提醒道:“大人莫忘了,他如今还在户部关着呢。”
    纪霄闻言,本欲辩驳,最后却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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