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小别胜新婚,这一回齐衡玉与婉竹闹了个不大不小的别扭,和好后反而比以往更黏腻两分。
    此刻齐衡玉便朝身侧立着的唐嬷嬷使了个眼色,唐嬷嬷立时上前把如清抱离了两位主子身旁,如清眨着大眼不解其意,汤嬷嬷只笑盈盈地说:“爹爹和娘亲要说悄悄话呢,咱们去外头玩竹马好不好?”
    庭院里摆着的竹马是昨日齐衡玉从京城市集买回来的新奇玩意儿,如清一见它就爱不释手,整日里想着骑竹马,一不给她骑还要嚎啕大哭。
    送走如清后,齐衡玉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婉竹拥进怀里,显出疲累的面容也懒懒散散地倚靠在她的肩头,整副身子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婉竹身上。
    直到婉竹清瘦的身躯微微发了颤,齐衡玉才收住了自己倾往她身的态势,反而一把搂进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将她箍进了自己的怀中。
    “陛下对辽恩公府也太不讲情面了一些。”他似感叹似慨然般的说道。
    这话只点到即止,可偏偏婉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当即便温声劝慰他道:“爷是怕咱们齐国公府也会落到这一日吗?”
    齐衡玉摇摇头,半晌答不出话来。
    婉竹对朝政上的局势一窍不通,也不知何为伴君如伴虎,她只秉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对齐衡玉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处,妾身便什么都不怕。”
    她说话时秋水般的明眸里永远盈着恰到好处的温柔与沉静,草草几句话便能让齐衡玉收起所有的烦绪和忧愁。
    “昨儿我去京城正街时瞧见一间脂粉铺子,生意倒是十分红火,只是那东家的爹娘生了重病,他开个高价要把铺子转手卖出去。”齐衡玉笑时漆色的眸子里旋起几分揶揄的意思。
    前年在竹苑时他巴不得婉竹早日去江南开一间脂粉铺子,如今却是想尽法子要把她套牢在自己身边,甚至不惜花重金给她盘下脂粉铺面。
    钱帛动人心,再深的情谊也离不开钱财二字。
    齐衡玉对自己没有自信,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不菲的身家和那手握权势的地位,仅仅靠着这两样东西,婉竹就不会离开他。
    思及此,齐衡玉脸上也勾染出了两分笑意,眉宇间凝着的冷厉之气也淡去了不少。
    婉竹却是无视了他面上的揶揄笑意,只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须臾间便算出了京城正街上铺面的价值。
    将来给如清做嫁妆时也能压一压箱底。
    她既是想要应下这铺子一说,神色便愈发漫不经心,只侧身剜了齐衡玉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这铺子是单妾身有,还是尤姨娘也有?”
    齐衡玉再没想到婉竹会冒出这样促狭般的话语来,一时微微发怔,待回过神后心间又迸发出了一股莫名的喜悦。
    也正是因为婉竹吃醋般的这番话语,让齐衡玉惴惴不安的这颗心得到了一瞬间的纾解。
    “只有你一个人有。”他说着便在婉竹莹白的颈间映下了一吻,手也越来越不老实,带着攻略城池的势头扯下了婉竹身前的衣襟。
    外间伺候着的容碧一听到屋内传出来的声响,便立时红着脸把廊道上的丫鬟和婆子们赶的远远地,又吩咐芦秀去耳房烧水,自个儿顶着红扑扑的脸守在了正屋外头。
    *
    三日后。
    辽恩公府上那一块御赐的“忠君正道”的金匾被撤了下来,荣氏等人虽还住在辽恩公府内,可活的却与丧家之犬没有半分分别。
    几个忠心的婆子和丫鬟们尚未离去,日子总也不算太过不堪。
    可久居在九天宫阙上的贵人,一朝落入了腌臜的泥泞里,那失重的心比那些粗茶淡饭、闲言碎语还要再令人难堪几分。
    荣氏历经变迁,尚且还能为了一双儿女持着一口气熬下去。可二房的弟妹马氏却受不住这等磋磨,只撑了半个月便撒手人寰了。
    可怜荣氏还要一边操持马氏的葬礼,一边要料理整个辽恩公府的开销,府里先头攒下来的银钱都已充了公,荣氏只能靠着自己的嫁妆体己来补贴家用。
    这一日正巧是采买的婆子为了一斤鸡蛋和另一个婆子吵了起来,言谈间颇有些赖在地上不管不顾的势头,不等别的丫鬟来劝架,便扯开嗓子嚷嚷道:“从前咱们辽恩公府没倒时你们这些婆子靠着采买上的油水吃的肥头大耳,如今咱们只靠着几两银子过活,却还要和我们耍这些心眼。太太不是说了每个伺候的人都有一块蛋吃?凭什么你碗里有五六块?”
    眼瞧着那婆子闹得不像,荣氏也只得赶过来调停,不问倒好,一问才知晓那几个还留在她身边伺候的婆子是如此在私底下阳奉阴违。
    譬如荣氏正是为了安抚住这些“忠心”的婆子,才会忍痛拿出了嫁妆里的银子,补贴婆子们的膳食。
    谁曾想这些贪惯了的管事婆子即便落入这不堪的境地,也要从更弱的婆子嘴里挖出些油水来。
    荣氏被气了个够呛,又因这些日子为辽恩公的处境牵肠挂肚,神魂本就有些丧弱,如今被一股邪火堵在了心口,一时不上也不下,整张脸胀成了猪肝色,瞧着骇人无比。
    婆子们连忙上前为她掐人中,抚背顺气,忙成一团后才见荣氏的脸色渐渐回暖了过来。
    待顺完这一口气后,荣氏便睁着眼落下了两行清泪,她望了眼萧条寂涩的辽恩公府,想起半月前这雕栏玉栋的府邸里还各处都摆着价值连城的器具。
    心口更是荒凉哀伤的厉害。
    皇家之怒如雷霆万钧,顷刻间就能把绵延百年的世家大族连根拔起,今日是齐国公府,明日又会是谁?
    *
    这两日李氏多回了两趟镇国公府,耳提命面地嘱咐她那个庶弟,不可在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候胡闹耍混,也绝不能让镇国公百年的基业毁在他的手上。
    除此以外,李氏还托了她那弟媳,要她多留意些适龄的贵女。这回等齐衡玉与杜丹萝和离之后,她必要给齐衡玉挑一个样样都好的继氏。
    镇国公夫人也有意攀附齐国公府,当即便应下了李氏的请求,并道:“那清河县主进门四年无所出,待长姐您也并不十分孝顺,若不是有辽恩公府撑着,她早该落得个下堂的结局才是。”
    这话正说在李氏的心坎上,辞别了镇国公和镇国公夫人后,李氏还与朱嬷嬷商议起了继室的门第一说。
    朱嬷嬷与李氏想到了一块儿去,便道:“我瞧着新夫人的门第也不必太高,省得再娶进一个心高气傲的活菩萨。只要性子伶俐、是个会伺候人的清白女子,即便只是个庶女,也勉强能配得上世子爷。”
    李氏暗自点了点头,空等了几日功夫,听朱嬷嬷说杜丹萝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便也叹了一句:“既是身子不好,就让她少动弹。丧妻的名声到底不好听,还是要让她康康健健地与衡玉和离才是。”
    齐老太太也做此想,也不吝啬那些名贵的药材,只吩咐丫鬟和婆子们好生照料杜丹萝。
    杜丹萝在病中听闻了辽恩公被判流放一事,虽则锦犽公主身边的嬷嬷前来劝慰过她一番,段嬷嬷也日日捡了好听的话说给她听,可杜丹萝的身子却是每况愈下。
    单单是从天之骄女落到败落户的打击就不是她能承受的重量。
    好在段嬷嬷性子稳重,见杜丹萝郁郁寡欢,身子一日比一日消沉,便对她说:“世子爷瞧着对那婉姨娘也没了新鲜劲儿,这不就把那尤姨娘纳进了房里。”
    身陷泥泞里的杜丹萝听闻婉竹的不幸,这颗干涸到没了生机的心也仿佛饮到了天边的琼脂玉露。
    她勉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了这一月里的第一抹笑意。
    段嬷嬷见了她眸中划过两分光亮,便愈发兴致勃勃地说:“咱们辽恩公府虽遭了劫,可罪不及出嫁女,您是齐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世子爷八抬大轿、三书六礼娶进门的正妻,只要您好生活着,那些妖妖冶冶的狐媚子便一辈子越不过您去。”
    杜丹萝又哪里是不明白这道理?只是像她这样高高在上惯了的人,从出生至今都只有被人捧着敬着的时候。
    谁曾想圣上的雷霆之怒会在转瞬之间夺去了辽恩公府的所有权势,如此迅猛,如此突然,根本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往后她就是罪臣之女,甚至于与那些贱籍出身的女子没有什么区别,心高气傲惯了的杜丹萝如何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她成日钻进了泛着苦意的牛角尖里,幸而有段嬷嬷在旁多加劝解,才不至于落个悲愤而死的结局。
    而辽恩公被抄家的两月后,杜丹萝的身子也养好了几分,段嬷嬷从外间伺候的丫鬟嘴里知晓了尤姨娘被放籍归家一事,正忖度着要不要告诉杜丹萝此事,却听得屋外响起了青樱的呼唤声。
    青樱乃是杜凤鸣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自辽恩公府被抄家以后也住在了大长公主府里。
    她好端端地怎么会赶来齐国公府?
    段嬷嬷正纳闷的时候,双菱已经眼疾手快地上前推开了屋门,不等青樱说话时便笑道:“青樱姐姐怎么来了我们府上?”
    青樱仍是那一副插金带银的装束,只见她梳了一个妇人髻,姣美的容颜里露着两分愁容。
    段嬷嬷一见她这面色便知必是外头出了事,忙领她进了耳房,偏头见正屋内没有半分声响后,才道:“你来找夫人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我只告诉你,夫人的身子就和秋日里被风刮着的棉絮没有什么区别,你可要忖度着话头呢。”
    青樱听了段嬷嬷的话后脸色又是一白,须臾间杏眸里便蓄起了婆娑的泪光,眼瞧着泪珠便要往下坠,段嬷嬷忙拍了拍手制止她道:“姑奶奶,有什么事您先说给老婆子听一听,老婆子替你拿主意就是了。”
    话音甫落,青樱这才忍住了夺眶而落的泪意,对段嬷嬷说:“国公爷过身了。”
    这话便如一道惊雷炸开在了段嬷嬷的耳畔,她好半晌都难以挪动自己僵硬的步子,只能讷讷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青樱抹了抹泪道:“就在昨日,世子爷刚收到的信儿,他如今已进宫跪在了御前,恳请陛下允他去把国公爷的尸首带回来。”
    段嬷嬷的身子倏地倒了下去,她整个人徒然地陷在了临窗大炕上,喉咙口仿佛被灌了一碗热汤,痛的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良久,青樱才哽咽着说道:“这世上哪儿还有比国公爷更体恤下人的主子,偏偏好人没好报,满京城里各处的人家都在背后偷偷议论,说这一回是陛下看上了我们辽恩公府的……”
    后来的话她没来得及说出口,段嬷嬷已倾身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并横眉竖目地说:“你不要命了?这样的话也敢说?”
    青樱这才悻悻然地住了嘴,扭扭捏捏地向段嬷嬷说明了他的来意,“陛下不肯见世子爷,公主又不好插手进这样的事里来,她便派我来请姑奶奶去劝一劝世子爷,也好把事囫囵过去。”
    段嬷嬷皱着眉思索了一番,便应下了青樱的话,并对她说:“你先回去吧,这两日夫人的身子略好了一些,去一趟公主府也不算什么大事。”
    青樱点点头,谢过段嬷嬷后便离开了齐国公府。
    *
    与此同时。
    尤姨娘已递过了静双送来的卖身契,并收拾好了自己的细软和首饰钗环,将齐衡玉赠予她的五百两银票兑成了小数目的银两,分了六处藏在了自己和丫鬟身上。
    她虽遗憾不能做齐国公府的正经姨娘,可只是陪着齐衡玉演了几场戏,就换来了身契和丰厚的银两,已是让她喜不自胜。
    临行前,她特地赶去了碧桐院,向婉竹亲口表明了她的谢意。
    婉竹本以为尤姨娘是个不甘心只得银钱的女子,为此还花了不少心思打探她的性子和人品,谁曾想她们却连一次都没有交锋过,只在分别时匆匆见上一面。
    尤莲实坐在梨花木团凳上,一双姣丽的杏眸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如清身上,神色里有不曾掩饰的喜爱。
    婉竹朝她瞥去探究的视线,她也大大方方地笑道:“我曾经也期盼着能有一个这么玲珑可爱的女儿,只可惜十六岁那年被酒楼里的妈妈灌下了寒药,我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婉竹一愣,似乎是在忖度着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安慰尤莲实。
    却见尤莲实满不在意地拢了拢自己鬓边的发丝,朝着婉竹扬起一个朝气勃勃的笑意,“没子嗣也好,省得还要受那一场苦。你比我厉害。既能把男人的心牢牢攥住,就一定要活的更好些。”
    说着,她便要起身向婉竹告辞。
    婉竹侧眸望她,仿佛是从她清灵灵的眸子里瞧见了几分对自有的希冀,对未来的企盼。
    纵然是身处淤泥里的荷莲,也终有绽放芳姿的那一日。
    匆匆一别,不必交浅言深。
    婉竹只是在芸芸众生里瞧见了另一个努力活着的自己。
    她出声唤住了尤莲实,把早已备好的三百两银票递给了她,并笑着告诉她:“我们的命不由他人,只由自己。你也要活的更好些。”
    第74章 二合一 “我要把婉竹扶正。”
    尤莲实就如一缕青烟拂进了齐国公府, 来时无所影踪,去时也不曾掀起多少涟漪。
    两年后婉竹无意间获悉了尤莲实的消息,知晓她自立女户, 自梳之后终身不嫁, 倒也默默沉思了许久。
    私底下与丫鬟们闲聊时, 也曾流露过几分对尤莲实的钦佩之意。
    这是后话不提。
    此时的婉竹心里只惦念着辽恩公府的处境、杜丹萝的病势, 再没有闲心去想旁的事。
    今日一早,关嬷嬷特地去松柏院外探听消息,等了半个多时辰也没瞧见双菱的身影,干脆便在松柏院门前的那一株杏树上结了个红绳, 这才赶回了碧桐院。
    这两日齐衡玉与婉竹如胶似漆, 静双与落英也时时刻刻地待在碧桐院里,容碧和碧白在婉竹的暗示下送了茶水和糕点过去。
    一来二去,彼此之间也熟稔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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