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信息,裴绍一并转发给他了,还顺带着发来一条语音:“哥。你看清楚没有,是不是她?”
    裴竞序点开几张模糊的照片,可以看到顶楼平台那儿站着不少人,而靠近栏杆边缘的却只有两个女生。
    其中一个裴竞序不认识,另外一个虽然面容模糊,但是从她的身形背影分辨,大致就是许听晚。
    照片下面,是一些合并转发的聊天对话。
    看语境,应该是个某个班级群里。
    【什么情况啊外面?怎么这么吵?】
    【有人要跳楼!】
    【我靠!为什么啊!为什么想不开。】
    【我就在楼下,听说是被人恶意造谣。】
    【有谣言就去澄清啊!跳楼能解决问题吗?】
    【楼上的说什么风凉话呢?辟谣跑断腿不知道吗?你被人疯狂造谣,被人骚扰恐吓试试看。这还在期末周...本来就够烦的了,换作是我,我也情绪崩溃。】
    【别吵了。有人知道是谁吗?】
    【研究生院那边的。具体是谁不知道。】
    【最新消息:是环科的学生。】
    骚扰。
    造谣。
    环科。
    研究生。
    包括那张模糊却又熟悉的侧脸。
    要不是一切都太过巧合,要不是他今晚碰巧从谭琦那儿了解到五年前的来龙去脉,要不是他得知邵凌来约见他之前,还给许听晚发了一通恐吓信息...他也不至于频频地往一些不好的事情上想。
    挡风玻璃前,红灯还余三十多秒。
    这三十多秒的时间,度日如年。显示屏上的数字踩着他的心脏跳动,他手紧紧捏着方向盘,手指关节处逐渐泛白。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理智分辨什么,他只想快点赶到现场,把许听晚从那摇摇欲坠的栏杆那儿拉回来,抱在怀里。
    冬夜总是那么长,可只要许听晚在他身边,他就始终相信,会有白天降临。
    可是今晚的天色实在太暗了,他从未如此害怕黑暗就此长眠,害怕白天永远不会到来。
    终于,挂在前方的交通灯开始倒计时。
    等红灯跳转为绿灯的一瞬间,他抓紧一切时间往学校赶。
    到废弃寝室楼下的时候,下面仍旧围满了人。
    劝慰声不绝如缕。
    “同学,有什么事下来再说。”
    “没有什么谣言是澄清不了的,你这样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
    “人多力量大,你先下来,总能找到解决方法的。”
    宿管阿姨也在楼下,嗓子已经喊哑了,还是苦口婆心地劝着:“你说这好不容易读到研究生,花一样的年纪,这一跳下去,有没有想过父母。辅导员来了吗?”
    “已经上去了。但是那位女学生不让过去,所以一直堵在楼梯那儿。还有跟她关系好的,也冲上去了,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裴竞序赶到现场后,抬头看了一眼,没有主光源,光线太暗了,他看不清具体的情况,拨开人群,快步往楼上走。
    寝室一共六楼,加上架空的那一层,一共是七楼。
    他跑到顶楼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喘气,焦急的声音冲破喉咙,稍显失态地喊了一声:“早早!”
    听到声音,围在楼梯口的人自动分散成两拨,回头看他。
    他顺着人群的缝隙往天台那儿看去。
    天台的栏杆那儿站着两个女生。
    一个站在栏杆外面延伸出去小平台上,另一个则站在栏杆内,伸长了手臂,紧紧地拉着前者的手腕。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后者扭头,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单手撑着铁门,大衣肩袖那儿被撑起一块儿,胸腔因不平稳的呼吸,剧烈起伏着。
    “裴竞序?”她试探性地回应:“你怎么来了?”
    看到站在栏杆里面的女孩安然无恙,他的理智才短暂回归,随后紧绷了一路的弦儿终于松懈了下来。
    眼前的这状况一目了然,他没有出声打扰,而是跟辅导员一块儿站在后面,凝神关注前头的动静。
    良久,站在栏杆外的女孩还是摇了摇头:“师姐。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许听晚此时无暇顾及裴竞序,一门心思扑在冉嘉身上,她是唯一一个能跟冉嘉说得上话的人。
    于是劝解的重任压在了她的身上。
    “没关系啊嘉嘉。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问题,说出来,我陪你一起解决。”
    冉嘉垂眼望楼底看了一眼,不知是想到一些缠绕在身上的流言还是出于害怕,浑身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嘉嘉,你听我说。”她又贴着她的手腕往前拉了一寸:“偶尔软弱不要紧的,偶尔掉眼泪也不要紧的,哪怕被人诬告被人质疑也没关系,但是不要怀疑自己,跳下去只有短暂的声响,只要活着,我们就可以永远发出声音。”
    她呼吸频率变快,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沉默了片刻之后,阖眼,眼泪决堤。
    “师姐,你不明白。怎么会没关系?那是凭我自己实力拿到的国奖。他们凭什么质疑我?凭什么把一个又一个恶意的猜疑安放在我的身上?凭什么?”
    两人离得很近,她睫毛轻瞬,轻声地安慰她:“我怎么会不明白?”
    五年了,许听晚惊叹于造谣手法一点没变的同时,又心疼冉嘉重蹈覆辙地经历了她曾经历的事。
    冉嘉挂着眼泪,茫然地看向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的程度不亚于冉嘉:“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经历的一切,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不愿意把软弱说出口的人。但是后来,有人跟我说,宣告自己的软弱,正是强大的表现,于是,我开始正视自己经历的一切。”
    “什么?”冉嘉显然不知道那些发生在许听晚身上的事,又或是说,许听晚从未跟别人系统地提起自己的过往。
    刮了好半天的风突然轻了下来。
    此时哪怕隔着好几个不锈钢晾衣架,站在天台门外的人也能清晰地听见许听晚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最早从小学课本那儿习得才华偏见,因为课本中男性优秀人物总是多于女性优秀人物,让我在一次又一次地争吵中落败。”
    “初中的时候,我因为发育太好而遭人指点,夏天不敢脱外套,跑步总是含着胸,听着他们自以为优于常人的黄腔,为自己说话都成了一件羞于启齿的事。”
    冉嘉无声地张了张嘴。
    在今晚之前,她一直以为只有她一人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初中毕业之后,是不是就好多了?”
    毕竟在那儿以后,同学们的三观逐渐定型。
    可是许听晚却摇了摇头。
    “后来我上了高中,第一次了解到什么是社会期待。正如长大后提到科学家就会想起男性,提到家务就会想起女性一样,她给我们提供了一套看似理想的职业模板,却剥夺了我关于科学家的想象。那一年文理分科,我父母说学文稳定,适合女孩,我为此跟他们吵架,憋着一口气,叛逆地选了谁也不看好的理科。”
    “就这样高考结束,我满怀期待地等来了我的十八岁。十八岁会是什么样的?”
    她顿了一下,喉咙哽咽,思绪游走。
    这是她第一次完整地阐述自己的经历,说到这儿,尽管觉得已经没这么困难,却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在我看来,十八岁是一个未知数,它被放置于任何一道方程式中都能求出不同的解,它可以是各种各样...但我没想到,迎接十八岁的会是一个又一个的黄色谣言,会是一个锈迹斑斑的牢笼,把我圈在一个怎么走都走不出的怪圈。”
    “师姐...”这个时候,冉嘉的注意慢慢地被她吸引,反过来拉住她的手。
    “你说得没有错,我们往往需要付出多于常人十倍的努力,才能勉强跨过性别顺序和才华偏见,获得被人看见的机会。我相信,在过去十七年的学习生涯里我们都是这样做的,且在未来的职业生涯中,一贯如此。我们一直在追求一种完美的状态,努力地让世界看见我们,而不是让我们看见自己。”
    “什么叫让我们看见自己?”
    在冉嘉身上,许听晚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会在开学之初,同她一见如故的原因。
    两人太像了,性格像,现在,就连经历都有重叠的部分。
    挖开伤疤或许很难,但这确实是去除腐肉最好的办法。
    “你不觉得,接纳自我的自我完美才是比追求事物完美更完美的一种状态吗?”许听晚边说,边引导她从栏杆那儿出来:“所以,别听外人的置喙。到底谁可以来定义我们?只有我们自己。且是越过当下,站在未来的自己才可以去定义过去的自己。”
    冉嘉听得很认真,辅导员看她越过栏杆,找准时机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安全的地方。
    只有许听晚还站在原地,低着头,慢慢地有眼泪掉下来。
    背后有人喊她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抹去眼泪。
    一转身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好了。过来抱抱。”
    男人用大衣包裹着她,下巴埋在她的颈窝处,勉力地匀着呼吸。
    清冽的香气,强有力的心跳声,一切真实的触感,把她从方才晕眩摇晃的边缘拉了回来。
    许听晚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两侧,低声抽泣起来。
    /
    冉嘉的事暂时得到了平息,蹲在楼下围观的人也在寝室阿姨的劝说下散去。
    许听晚的考试在第二天下午,裴竞序实在不放心她,从辅导员那儿请了假,以咨询心理医生为由,带她回家。
    一路上,氛围十分低沉,不是闹脾气,只是两人都尚未从刚才的事情中抽离出来。
    直到关门声在身后响起,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玄关。
    廊灯都没开,抹黑在那儿换鞋。
    换完鞋,裴竞序正想让她上去休息,许听晚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
    之后,像是一把火柴同时划在磷片上,闷热的氛围一下子点燃。
    她里面只穿了一件薄睡衣,外面罩着珊瑚绒睡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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