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话都说不囫囵,只能颠来倒去,说些干巴巴的突然得到书信的话。但在座三司之人,都是审理惯了大案子的,每天怎么个审理强度,审的又是什么级别的人?
    如今这崔现敬真是不够看的。
    在场之人,几句话问下去,就结结巴巴,不知所云。最要紧的是还慌得五脊六兽,满脸冷汗两股战战,看着非常埋汰。旁边唯一允许旁观的崔敦礼,恨不得掩面而走。
    这世上别说本就是‘货比货的扔’,就算不以崔现敬做比,旁边的崔朝,也是英标秀上,卓尔出群之人。
    在深阔殿内,亦是美的光晕琳然。
    于是自长孙无忌起,实不愿意跟崔现敬多说,都转来问崔朝——只需面对他那张脸,众人的面色都显而易见好转而有耐心。
    姜沃在旁听着,这些宰辅们似乎问话都温柔了好些。
    唉,所以三十六计里,唯有美人计无解啊。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姜沃看似坐在末处,安做如玉,丝毫不在乎这些情形。
    心里却想到:崔朝第一日去太史局托她请卦,第二日崔现敬就去大理寺状告崔朝,第三日就来了个‘三司会审’。
    她心知肚明,让崔现敬走出‘状告崔朝不孝大罪’这一步蠢棋到底是谁——姜沃看向场中站着的落难美人。
    好一派忍辱负重,深陷冤枉的霁月风光。
    姜沃垂眸而笑。
    发现家族欲挟持自己来接近太子,就索性早早动手,与崔氏断的更干净些。
    倒也是,很果断啊。
    *
    太子与皇帝道:“父皇,几位书法大家都不敢断定字迹真伪。只好卜之了。”
    书法大家们未必看不出,只是又不愿得罪太子,又不愿得罪崔氏罢了,全都推说不能断定。
    太子温声道:“便请太史令卜一卜吧。”
    姜沃起身。
    第67章 武皇的首创制度
    姜沃刚拿起卦盘,原代兵部尚书,现兵部侍郎兼光禄大夫崔敦礼,就先一步起身站出来了。
    “陛下,殿下,臣治家不严,请陛下治罪。”
    太子闻言一脸好奇:“诶?这还未卦,崔侍郎何以先行请罪?”
    崔敦礼则是一脸惭愧,直接道:“哪里能令太史局为这等荒谬事起卦呢——臣早知此信是假的。崔现敬原是个最糊涂的人,叫刁奴哄了就拿了封假信上京来寻是非,臣已在族内查明详情。”
    “只是崔现敬到底是臣的同族,又是崔朝的长辈。臣虑着家族颜面与崔朝的名声,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所以想着关起门来慢慢解决此事。”
    说到这儿崔敦礼的口吻转成痛恨:“谁料崔现敬这个蠢人,竟不思反省己过,竟然还敢去大理寺诬告朝廷官员,实有罪行!请三司只管审理,按律法或是流放或是杖刑,都是他应得的!”
    后一句话说的是情真意切。
    崔现敬这什么蠢货啊,怎么配跟他一起姓崔!
    好好的事儿全让他搞砸了。
    崔敦礼忍着胸口气血翻涌之感,再次俯首认错:“此事原是家族小事,拖延至今全由臣一时私心,顾及族中名声而起。今日才知扰动了朝廷署衙外,竟然还惊动了陛下与殿下。”
    “请陛下治臣管家不严之罪。”
    崔敦礼把话说到这份上,直接光棍的承认了信件是伪造,崔现敬是诬告,自己是管家不严三重罪——倒是让李治和姜沃同时遗憾起来:啊,怎么这样识时务啊。
    甚至两人还不约而同想到了杜楚客:那位从前魏王的死忠党,在听说魏王爆出‘杀子传位给弟’这样的惊悚言论后,情知魏王已完,就壮士断腕,立刻去皇帝跟前请罪,连夜也没过就跑路了。
    能果断放弃沉没成本,直面失败的人,都是拎得清有决断的人。
    殊不知崔敦礼这识时务的决心,下的也甚为艰难。
    整个认罪流程走下来当真是满腔苦涩,只觉得整个人都是麻的。
    作为崔氏执掌者,他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了?从来都是他居高临下看旁人,天下间除了他们几家谁不是族微声弱,这回居然要当着一众同僚认错,自陈管家不严。
    他余光还看到大理寺卿卢家人看的津津有味,眼睛发亮。
    气的他简直要手抖:看看,五姓七望世家内部都这样不团结,怎么跟皇帝抗衡,怎么跟勋贵们争啊!
    *
    其实崔敦礼在今日奉东宫之命而来,听说了整个审案流程后,就知道败局已定——
    太子素有仁厚之名,崔家又是簪缨名门,所以太子不会一开始就提出让三司去提审加严审崔家族人。
    而是剑走偏锋,提出了‘卜卦断案’。
    与他们逼崔朝回归家族的阳谋一样,太子让太史局起卦,也是明晃晃的阳谋:太子在警告崔家,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我不怕深挖细查下去,你们怕吗?
    这是最后给你的一点颜面了。
    你要不要?
    *
    崔敦礼心知肚明,太史局起卦的结果,必然是手信为假(当然本来也是假的。)
    就如他给了崔朝两条路一般,太子也只给了他两个选择。
    第一种选择:承认太史令的卦象,这封书信是假的——既然承认了,当然要回去查怎么是假的?怎么做的假?依旧要来给太子一个交代,给三司一个交代。
    第二种选择:直接否认太史令的卦象,道这种起卦断案,只见于古籍,根本不靠谱,即继续头铁下去。
    那除了太子外,可就要多得罪一个太史局了。要知道这位太史令后面还牵扯着袁仙师,李淳风,想想就让人头疼。
    而且崔敦礼也想得到,若是他一味头铁嘴硬否认卦象断案事,太子正好可以接着说:“既然崔侍郎不肯信太史局的卦象,只好命刑部缉拿查问,还崔家一个清白了。”
    太子真令人去查,给崔现敬送信的那位老仆也是禁不住查的——本来他们也不是按刑事案件的缜密度来安排的啊,这,这本该是个心照不宣的送温暖活动才是。
    怎么就变成了‘不孝’大案了呢。
    崔敦礼请完罪,再看在场诸三司朝臣,心道:就算有人状告‘官员不孝’是大案,也真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
    越想越怄的吐血:他觉得今天这些人齐聚在这里,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孝道大案’三司会审,根本是为了集体在这里聚会看崔家丢脸!
    既然丢脸不可避免,那与其选择被人抬手抽一耳光,不如自罚三杯。
    而崔现敬,是在族长请完罪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家族放弃了!刚要在御前嚎啕现场闹起来,就听崔敦礼带着警告的声音响起:“还请太子殿下放心,这等诬告官员之人,受了国法后,臣必以家规再重重处置!”
    “若是他不知认罪悔改,臣便将他逐出崔氏,从族谱上抹去!”
    崔现敬立刻就萎靡不振了:说到底,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所有的底气,不过来自于他姓崔罢了。
    *
    二凤皇帝近来将庶政皆交给太子处理,自己只每日断一断军国大事,轻松不少,因而养的气色不错,比刚从高句丽回来时强远了。
    此事皇帝也是全权交给太子去处置的。
    皇帝本人就一直坐在御座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缘,不发一言,只由着太子去与崔敦礼问答。
    直到崔敦礼站出来认罪,太子转头向他请示,二凤皇帝才道:“既是崔卿的一时私心治家有失,又有崔氏族人诬告朝廷官员——俱已认罪,就按律处置吧。”
    语气似乎还有点遗憾。
    崔敦礼:嗯,听出来了,陛下您是遗憾我们没有更丢人。
    与世人的推崇敬慕不同,当今圣人一向不给他们山东士族颜面,还曾经当朝问过:“自本朝来,士族已渐衰,冠盖凋零,世人何重之?”
    崔敦礼当时在朝上站着,都就觉得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
    这要是别人说这话,不,这要是往前几朝,这样说话的皇帝,第二天也得被世家给拉下龙椅来!
    但换了当今皇帝来说,崔敦礼当时只能低着头,沉默地听圣人在上头很疑惑很真诚地发问。
    甚至心里还有点苦涩的庆幸:皇帝还是给他们这些世家们留脸面了的,起码这个问题是对着自己人发问的,没有单独点名,比如说让他这个崔氏族长来回答一下。
    那崔敦礼就更难做人了,若是附和了皇帝您说的对,估计就得一头撞死以谢祖宗,但要是否认皇帝,他,他也不太敢。
    总之,世家与皇帝,这些年,就像是一对彼此离又离不了,又看不太上对方的怨偶一般过下来了。
    此案已料理清楚,皇帝摆手,与姜沃一般意犹未尽的官员们,就各自散了。
    按照官位,崔朝是跟在最后走出来的。
    出门就见崔敦礼还在等着他。
    “好,当真是清者自清。”崔现敬为什么犯这个蠢,崔敦礼就算一时没想到,但经过今日这一场,也就全分明了——崔朝竟然宁肯自己沾上被长辈状告‘不孝’这种阴影,宁愿走到三司会审这一步,也不肯接下家族的示好,而是将与家族的疏离闹到了明面上。
    他是不会回去的了。
    与崔敦礼的冷脸不同,崔朝面容上尽是诚恳:“还未谢过崔侍郎禀公直言,主持公道。”
    崔敦礼叫他谢的更怄了,他看了崔朝半晌:“不管这次律法怎么审,崔现敬犯了这样的事,我都会将他清出家族。”
    “但你……”
    “崔朝,你始终是崔家人,你的父祖姓崔,将来你的子子孙孙,也会在崔氏的谱牒之上。”
    **
    群臣离开后,皇帝带着太子来到书房。
    皇帝还亲手给儿子拿了块点心,见他吃完了喝过水才道:“稚奴不是个急性子,朕也就放心了。”
    身份不同,能做的事就不同。
    所以皇帝可以直接下旨修《氏族志》打压世家,但刚刚开始监国的太子却不能,他扎的根还不够深。
    权力交接之时,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稳’字。
    要先从一棵小树苗,努力扎根,成为一株稳稳地大树。
    若是现在就起风雨,可能小树苗自己都受不住。
    在皇帝这个孩子控看来:稚奴这回既借事敲打了世家,又没有闹出乱子来,处置的很好。
    皇帝拍了拍龙榻旁的空处,示意儿子坐过来,然后问道:“昨儿你与朕说在看《吴失》?看的如何?”
    《吴失》是《抱朴子》里的一篇,写的是吴国灭亡之事,里头多有提及世家门阀之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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