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同一片海。
    姜沃只觉得潮湿海风扑面而来,凝于睫上。
    时隔太多年,当年游玩的细节已经模糊起来。
    她与师父说了一声,就回船舱拿了个油纸包出来,准备吃点甜点心舒缓下心情。
    打开油纸包,刚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枣泥扇面酥,就觉得眼前一花,手里一空,同时伴随着耳畔阴风划过——
    一只海鸟迅速叼走了她的点心。
    啊,记忆一下子就清晰起来了!
    当年她在烟台海边,就是被海鸥无情地叼走了她手里的鸡腿状面包。
    这怎么回事啊!
    合着你们海鸟抢劫,是有千年传统的是吧!
    姜沃幽幽转头:“师父也不提醒我。”这两年总在海上飘着的李淳风,肯定知道她拿出点心来会被无情打劫。
    李淳风在旁笑道:“你难得到海边来,该经历的都要经历一番。”
    两人这才顺着楼梯下船,来到李淳风的书房——
    有楼梯有书房不算什么。姜沃现在登上的这艘大海船,长二十丈,上载六七百人。上下分为三层,设有不同的屋舍数百间。甚至还有人在船上种菜。[2]
    姜沃看到特意运上船的土壤和菜圃后,深深感慨:看,种菜是刻在我们中华民族基因里的。
    而唐时的海船技术,已然是出乎姜沃意料的水准。
    根据她买的那本《向着星辰大海出发——顺应时代的造船与航海》里所记,大唐的大船已然普遍用了水密隔舱,比西方早了近千年。
    内陆运输船只自不必说,只说可涉海作战的战舰,从‘船上三层似堡,能载上千士兵’的楼船战舰,到灵活机动的海鹘船,甚至是专门哨探和冲锋用的走舸……大唐已经具备了十数种战船,都能自由组合形成不同海战体系了。
    可以说,大唐的造船技术,几乎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生产力的巅峰。
    再想有大的提升,就不是造船技术的问题,而是需要铁器冶炼等各方面工业水准的提升了。
    因此,姜沃拿到指南后,便只好先从航海导航术上入手。
    至于造船业的发展,估计要以十年来计量——或许有生之年,她能够看到大唐造出郑和下西洋那般远涉大洋的宝船。
    她的遐思被师父打断。
    李淳风关切问起:“西突厥那个叛臣,被抓回长安了吗?”
    去岁六月,他刚离开长安,还未到登州,路上就听闻了西突厥攻打庭州事。
    对李淳风来说,深受先帝恩典,结果先帝一过世,就反大唐甚至还屠戮大唐子民的阿史那贺鲁是十恶不赦。
    于是这一年多来,李淳风一直很关注京中邸报上,关于西突厥战事的消息——
    去岁六月,西突厥攻庭州,
    八月圣人调兵,分南北两路攻西突厥。说是分南北两路,实则主要是北路,南路是皇帝在朝臣建议下派出的‘招抚’路,属于面子工程,以示大唐‘非不教而诛,还是给过阿史那贺鲁悔过机会的’。
    北路由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带精兵万余出发,皇帝又就近调燕然都护府兵力、属国回纥骑兵万余,均交由苏定方统帅。
    十月,大军过金山。破西突厥处木昆部落,收降兵。
    十二月,阿史那贺鲁率兵十万与苏定方率领的万余唐军相遇。
    之后……
    之后李淳风再接到邸报,就是苏定方大破敌军,灭西突厥,生擒阿史那贺鲁的捷报了。
    再有就是苏大将军留在西突厥继续安顿其余诸部,燕然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将阿史那贺鲁绑回长安,去给先帝和陛下谢罪。
    李淳风:??
    十二月西突厥的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为何战事结束的这么快?!
    此时见姜沃到了,李淳风自然要问。
    姜沃听师父问起,也不由坐直了身子道:“师父,这一战特别精彩……”
    **
    长安城。
    姜宅。
    已经快要三岁半的安安,不要乳娘抱着,而是自己穿过回廊,一路来到了书房。乳母也只在背后跟着。
    看到熟悉身影的时候,安安的小脸儿上就有笑容:“姨父!我想听故事。”
    她也知姨母不在家,出远门去了。
    乳娘讲的故事不如姨母讲的,还好姨父在家!
    休沐日,正在书房里整理国子监今年新生名单的崔朝,闻言搁下手里的笔。
    走过来蹲下身子与安安平视:“好,安安想听什么故事?”
    “想听苏大将军雪夜破敌的故事!”
    这个故事,安安已经听了好几遍了,但今日还想听。
    “好。”
    一大一小两人隔着炕桌对坐,崔朝面前放了一杯茶,安安面前放了一杯煮过的牛乳。
    哪怕姜沃不在家,崔朝也是按她要求的来带孩子。
    试着把孩子当成同等的朋友,跟她交流的时候,多听一听孩子的意见。
    但此刻,见小小的安安坐在对面,崔朝还是忍不住含笑:这样隔桌对坐的场景,他与皇帝有过许多次。
    女儿面容肖父,如今他与安安对坐,简直像是见到一个稚子版的陛下坐在对面似的。
    颇为有趣。
    “姨父。”
    安安小手抱着自己的杯子,边喝牛乳边等着听故事。
    崔朝开始讲起来。
    从苏定方过金山开始,一直讲到苏定方与阿史那贺鲁的一战。
    “……苏大将军原是亲率精骑在追赶余部,然就在曳咥河叛,遇到了阿史那贺鲁的十万大军。”
    “阿史那贺鲁见苏将军身边只带了万余人,就觉得……”
    安安忽然冒出了一句:“优势在我!”
    崔朝笑了:以往都是姜沃给安安讲故事,这不,安安都记住了许多姜沃的讥讽玩笑话。
    他点头按照姜沃的语气继续讲下去:“是,阿史那贺鲁一看,十万对一万,优势在我。”
    “立刻就令十万大军把苏将军的精骑团团围住,开始进攻。”
    “苏将军令大军成方阵,长矛在外,于高地据守。阿史那贺鲁数次冲击,皆不能破,反倒累的自家将士死伤累累。”
    “苏大将军趁此下令反击,以一万精骑追的阿史那贺鲁十万大军溃散,四面奔逃而去。”
    “阿史那贺鲁逃至金牙山下,时值隆冬,天降大雪。积雪平地二尺,兼有雰晦风冽,人马难行。”
    “阿史那贺鲁便觉这是上天庇佑他。如此大雪,唐军再不能赶来了。”
    “于是阿史那贺鲁便在金牙山下安营扎寨,更率众出门雪中射猎去了。”[3]
    崔朝讲到这,也觉得阿史那贺鲁神奇——刚被苏定方大将军撵的兔子似的,跑出去三百里地,死伤数万手下,结果安营后,竟然还有心思冒雪打猎去。
    “阿史那贺鲁以为唐军必不能至,然而苏定方大将军反其道行之,顶风雪昼夜兼程,奔袭数百里,奇袭金牙山,一举破敌。”
    “阿史那贺鲁再次慌忙逃窜,后至石国,终为苏大将军生擒。”
    之后便是追击逃部,收拢残部。
    西突厥遂灭。
    “此战,大唐收西突厥马匹、牲畜四十余万。”
    他讲完后,有点歉然望着安安:“是不是姨父讲的太干巴巴了。”换她来讲,每回总有些新鲜话,逗的安安前仰后合的。
    安安闻言捧场:“姨父讲的也好听。”
    崔朝被安慰到了。
    安安又仰着脸问道:“姨父,那个阿史那贺鲁是不是快到京了?”
    崔朝点头:“是,到时候献俘的时候,安安也可以去看。”他顿了顿,露出个笑容来:“正好,安安也可以去拜见祖父祖母了。”
    陛下啊,真是个很记仇的性子——向来‘军凯还则饮至于庙’献俘虏都是在太庙进行的。
    但这次,皇帝偏定在了昭陵献俘。
    所以崔朝才对安安道,不但能去看献俘仪式,还能就在昭陵拜先帝与文德皇后。
    崔朝还记得西突厥捷报送入京的那一天。
    那日他正好在御前,陛下给他看了公文,口中冷笑道:“阿史那贺鲁请罪,道他深悔背父皇厚恩,才有此灭国天罚。不敢求活,只愿面昭陵而死——”
    皇帝的手指一下下叩在战报上:“从前叛唐时不悔,屠戮我大唐子民时不悔,如今一被生擒,就悔上来了?”
    “还想死在昭陵?”皇帝再次冷笑。
    “父皇当年怀德四夷,未杀颉利可汗,朕也不会杀他阿史那贺鲁的,就让他在长安城‘好好’住着吧。”
    用余生来做俘虏。
    **
    登州海船上。
    李淳风听姜沃讲完苏定方破敌,也不由击案道:“竟是雪夜奔袭破金牙!好!”
    姜沃到了初唐,若说有什么遗憾事,便是许多诗词只能在她心头激荡,她却不能说出口。
    她初闻苏定方大将军,此雪夜突袭金牙的奇战,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那首‘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3]
    何等豪迈英武、焕尔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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