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听帝后在谈论《职制律》的事儿,她就也想去找律法书看一看。
    说来,安安最早会背的几条律法,还都是皇帝亲口教的。
    除了读书学艺外,其余‘杂事’安安也没少尝试。
    她曾试着自己亲手种一小盆麦苗——好在这点上,安安不随她亲大伯,成功种出了一片绿油油的小麦苗。
    而年节下火锅夜,皇帝还看到女儿跟着媚娘和姜沃一起玩骰子,赌投壶。皇帝倒也无所谓,甚至还会过来帮女儿掷一个。
    无论女儿怎么折腾,皇帝都只由着她,而且要一奉十。
    比如女儿种了一盆麦苗,他就能命人送来各色种子,以备女儿想种别的。
    也正是为了皇帝这种溺爱,这些年来,媚娘一直坚持,安安宫里和姜府两边住。
    “否则陛下就要把孩子惯坏了。”
    *
    紫宸宫中,帝后说过两句女儿事后,皇帝便命人宣太子。
    再过数日,圣驾就要往洛阳去。
    走之前,皇帝自然有话要再嘱咐太子——
    若是未曾撞上弘儿读书竟然不忍听《左传》事,皇帝还会如过去一般嘱咐太子好生念书,初次监国多听百官谏言,明习庶政,勿骄勿躁。
    然现在,帝后却准备与太子说更深一点的事情。
    点一点为君之道。
    *
    太子到的很快。
    在孝道与礼数恭敬上,太子从来无差。
    入内先给帝后行礼,然后问过父母安康,这才垂手站在一旁。
    皇帝见儿子仪度稳重举止合宜,颔首道:“弘儿坐吧。”
    太子于帝后下首的一张圆凳上坐了,坐姿亦是如修竹般。
    皇帝特意将语气放的温和些:“弘儿,今日朕召你来,是为了伴读事。”
    “今岁童子科贡举后,朕预备从里面给你挑两个做伴读。”
    见太子要起身谢恩,皇帝摆手止住,然后问道:“若是弘儿考自己的伴读,会给他们出一条什么经义来解?”
    ‘解经义以成文’,是每科贡举都要考的题目。
    听父皇这么问,李弘想了想,道出《大学》中的一句:“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
    皇帝颔首:“此乃圣贤至善之言。”
    然随即又道:“但朕今日另与太子出一句题目,看你是否能辨明其中义理。”
    太子起身恭听。
    皇帝道:“故圣人不求无害之言,而务无易之事。”*
    太子想了想答道:“回父皇,此句出自《韩非子》。是指圣贤之人并不苦求于毫无害处、毫无瑕疵的言论,而要务实事。”
    答完后又行礼道:“父皇嘱儿子监国,故告知此理,儿子受教。”
    皇帝心下稍宽。
    而旁边坐着的媚娘,也道:“弘儿,既然你父皇考了你《韩非子》中的一句。那我再补一句。”
    “有道之主,不求清洁之吏,而务必知之术也。”*
    她望着儿子,谆谆教导:“弘儿,世间或许有品德无暇的圣人,但那终究是罕见的大贤。朝堂之上,却都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有私心私意。”
    “为上者,不能要求每个朝臣都是‘圣人君子’,而是要自己掌握驭下之道能够知人善任,明达吏事。”
    “不以求全责备取臣,而是量才而用。”
    “亦能明刑用典,察觉臣子不法事后,能及时处置抑煞此风。”
    太子恭恭敬敬听着:“母后教导,儿子记住了。”
    帝后二人言于此,知太子未必真的明白他们的深意。但也没多说,就留时间给太子慢慢去经历体悟。
    这些话,他们又何尝是第一次背书的时候就明白呢?
    也得经过世事的锤炼才能通晓几分真意。
    于是思想上点拨过,皇帝便在朝堂具体事上又嘱咐了儿子几句。
    “军国大事,三省六部自报去东都。但余者庶务,弘儿便要学起来了。”
    “朝中事多有旧例可查。”
    “若有不决之事。便召中书令杜正伦、侍中许敬宗相商。”
    “若他二人意见相背,便问于英国公。”
    之后又嘱咐了许多话,见太子一一应了,皇帝才道:“好,弘儿先回去吧。”
    太子告退前,又请旨圣驾出京当日,他欲送出长安城外三十里方归。
    皇帝温言道:“太子诚孝之心,朕已知。然太子监国身负社稷。不必远送,出城门即可。”
    *
    太子告退后,皇帝沉默坐了片刻。
    刚要抬手去习惯性捏一捏眉心,手心里就多了一物。
    他低头一看,是媚娘递给他的薄荷膏。
    皇帝抬眼笑了笑,挑出一点儿辛辣的膏体,如之前千百遍一样,涂过人中与额角。
    这才觉得清爽些。
    媚娘一如这许多年来,安慰皇帝的动作,把手覆在皇帝的手臂上:“弘儿还小,便是因未经事性情单纯些……陛下也无需多思多忧过甚,如今日般,咱们慢慢教就是了。”
    “弘儿是个受教的孩子。”
    方才帝后的话,他都是恭恭敬敬听了,神色间也未有辩驳之意。
    皇帝叹息道:“因大哥的缘故,朕再不愿弘儿受东宫被觊觎,日夜难安之苦。自然更不愿意见朕的儿子们也生出兄弟阋墙之祸。”
    “朕要让弘儿时时知道他才是朕属意的太子。”
    可这样,或许也是过犹不及走岔了路……
    “以至于弘儿的性情未经磨砺,仁厚纯正有余。”
    皇帝心里还有一个不想说出口,甚至回避去想的问题:若是人的性情不是后天养成,而是天生的呢?
    就像他们兄弟三人,同父同母,父皇也一样择名师教导,可打小就是三个完全不同性情的人啊。
    皇帝不再去想。
    只当弘儿是一直在东宫被学士环绕,一路走的太顺当,才养成了这样过于端方仁厚的性子。
    那只要自己以后多加磨练教导就好了。
    “媚娘,朕之前在弘儿跟前,还是父亲多于父皇。”皇帝沉声道:“但之后,朕在弘儿,不,在太子面前会更像一个皇帝。”
    皇帝天威难测,太子就要学着在做君前先做臣。
    轻轻叹了口气后,皇帝又补了一句:“但弘儿这孩子心思细致,朕若是严苛了,只怕他会忧惧多虑。媚娘你素日多劝着他些。”
    媚娘点头。
    而决定对儿子改变教育方法的李治,忽然想起了一事:父皇当年对大哥要求与诸皇子不同,少有慈父之情态,想必也有跟自己一样的想法?
    是皇帝与太子的位置,让父子永不可能是单纯的父子。
    皇帝闭上了眼睛养神:他此刻,是真的很想跟大哥再好好聊一聊。
    **
    尚书省都堂。
    又是一年贡举。
    进士科、明经科等科考一如往年一般,举子各自在考场答题。诸多屋舍内鸦鹊无声,只有巡回监察考场的官员偶然响起的脚步声。
    唯有最东侧一间单独屋舍,里面传出人声。
    礼部尚书许圉师,亦是今年的总考官‘知贡举’,坐在上首。
    此时正对着左手旁第一人笑道:“姜侍郎向善识人。之前圣驾巡幸并州,我并未跟去。但之后也曾听闻姜侍郎在当地才子宴上,见了齐州长史王福畤之子,其子年不过十岁却才华横溢,姜侍郎赞他是王家之宝树?”
    姜沃莞尔道:“竟然传到许尚书这里来了?”
    许圉师颔首:“有此赞誉,王家自然恨不得天下皆知。”然后又对着手里童子科的名单道:“可惜今岁未至。”
    两人闲谈毕,便有胥吏将二十来个十岁左右的童子引进来。
    每人于单人桌前立好。
    知贡举面前的案上,放着《诗》《书》《礼记》等九经。但童子科贡举,《论语》和《孝经》是最紧要的。
    许圉师现场随手翻了三篇论语,三篇孝经,令童子们默写。
    又对姜沃道:“姜侍郎也来翻几篇。”
    姜沃就上前,从《诗经》和《春秋》里随手翻了两篇。
    之后看着堂中刻漏。
    足足十篇文章要默写,又是在考场上,还得注意书法字迹,估计等他们默完,怎么也得一个多时辰了。
    之后还要考‘解经义’。
    确实得是早慧的天才儿童,才能经得住这个考法。
    童子们自各个屏气敛声,开始落笔。
    姜沃坐在原处,只是以不易为人察觉的目光,多看了片刻杨炯。
    心中多有终于见到‘全图鉴’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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