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又如何?
    戴至德听完,只出列请罪‘未约束好家人’。
    之后,也不必他主动求情,自有朝臣站出来为他说话,为他开释道:“戴詹事于东宫夙夜忧勤,几无闲暇。而戴氏名门,家眷亲友众多,若是有家人犯罪便牵连于他,岂非太过?”
    “正所谓法无外乎人情。且戴詹事于东宫位重,只看在太子殿下的面上,也应宽免其罪,令其效力东宫,将功赎罪才是。”
    狄仁杰在旁听得眉目冷肃,心中怒道:若如此还要律法做甚!要是这一回让戴至德轻飘飘‘自罚三杯’就过去了,那之后朝上勋贵世家,更不会将律法放在眼里了!
    他刚要手持笏板继续辩驳,便见丹陛之下,姜相起身。
    朝臣们:来了来了!
    说来,甚至有事不关己的吃瓜朝臣,就此事偷偷下注:姜相敢不敢力挺大理寺,拿东宫太子詹事戴至德开刀?
    买定离手。
    如今到了开盅的时候,俱是聚精会神。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姜沃取出了奏疏。
    “臣请,为先道国公戴胄追封司空。”
    朝臣:???
    **
    这是哪儿跟哪儿?
    姜沃说完后,许多朝臣先是一懵,然后想了想才恍然:哦,那这就是姜相对东宫的示好了。
    丹陛之上,只听皇后缓声道:“姜相为何有此一请?”
    姜沃便道:“先道国公戴相,任大理寺卿时,为人清直刚义,以法正天下!”
    “有两事可知。”
    “其一,当年赵国公(长孙无忌)有一回不慎忘解佩刀而面圣,有违《卫禁律》,时任大理寺卿的戴相便持正律法,不以赵国公为国戚而轻纵,依律论罪罚其两万贯,赵国公如数缴入国库。”
    “此乃一,其二则更见戴相风骨——”
    “先帝当年因厌恶一官员伪造功绩,行止恶劣,原下令杀之警示朝堂。然将此官员下罪大理寺后,戴相却判其流放之罪。”
    “先帝曾责戴相为何如此违逆圣旨。戴相便秉公道:依朝堂律法,此罪乃流放非杀之。故而不敢以圣人一言而有违律法。”
    “更上谏道:律法,乃国之大信于天下臣民!”
    “法,不容有失!”
    “先帝闻言,甚褒奖之,又赞:大理寺乃人命律法所系,非如此风骨不可为之!”
    朝上一片寂静,朝臣们也渐渐反应过来姜相是在做什么——
    这哪里是跟东宫示好啊,这是要羞死戴至德啊。
    是啊,许多人都只记得戴至德显赫出身,记得他那位曾位高权重的父亲,却忘记了,戴相是为何位列宰辅的。
    只听姜相还未说完。
    她声音一贯的平和,但此时却冷如珠玉坠入玉盘,令人心颤。
    “陛下,皇后。臣从旧卷得知,戴相一生廉洁奉公,仙逝时竟家宅清贫以至于祭享无所,还是先帝特赐银钱,以全丧仪。”
    “若戴相得知,其子孙挟势索财,逼勒民宅,想来必会严刑正法。”
    姜沃查览旧档后,对戴胄这位宰相前辈,是真的很佩服。
    她不由看了一眼脸色已经转为‘猪肝红’的戴至德,心道:看来子不类父才是常态。
    甭管是房相、杜相还是这位她都无缘谋面的戴相,都是风骨赫然、处心公正之人。
    但他们的子孙……不过,比起房相杜相那谋反的子孙,戴至德都算个标兵了。
    当然,姜沃也没打算放过这位‘标兵’。
    她亲切问道:“方才有朝臣为戴詹事求情,不知戴詹事自己怎么看?是否觉得,应当法外开恩?”
    戴至德:……
    我还能怎么看!
    你把我爹那“依律法行事,圣人都不能例外”的事迹言行数了一遍,我还能说什么?
    这会子他但凡为自己求一句情,姜相绝对会把他打成有违父训的不孝子。
    若是没了一个‘孝’字,他这辈子仕途才真正完了。
    于是戴至德满面痛苦,向帝后请命:“臣有罪,请二圣重罚之。”
    而姜沃今日所请,原也不是为了一个东宫太子詹事——
    她转身向帝后郑重道:“臣请旨,追褒道国公,以彰其德。”
    “亦彰大唐朝廷不失法度:有律可依、有律必依、执刑必严、违法必究!”[1]
    第187章 东宫新詹事
    这日大朝会令皇帝心烦不已。
    他真烦了。
    病人本身就心情不好,兼之他最近还在为双重育儿问题深深烦恼,耐心可以说是涓滴不剩。
    好容易把显儿塞给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好日子(其实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日子)才过了没有几天,竟就有人在寻衅挑事!
    哪怕是头疼目眩中,皇帝也一眼看出这个局,做的实在是诛心。
    为了挑拨东宫与宰相。
    同时,只怕也在顺带试探他,到底有无换太子的心思:就像当年,大哥刚刚伤了腿,朝上就多有揣测,很快就开始有人向四哥聚拢,有人试探父皇的心意。
    而弘儿这里,虽然没伤了腿,但自己这几年换东宫属臣,换的也太勤了些,且近来又将东宫的宦官罚了换过。
    倒是特意给周王李显指了崔朝做老师。在他眼里,显儿还是孩子(且是熊孩子),但在朝臣眼里,周王也是十岁的皇子了。两相比较——
    怪道有的朝臣不由眼活心活,心思浮动!
    故而皇帝烦透了。
    他从登基起就深切记得父皇一句话,从前也与媚娘和姜沃等人多次提起:“为君者,战战兢兢,如临渊驾朽。”如同在深渊之上,驾着一辆不知何时就会朽坏而不可控的马车。
    因而在皇帝看来,自己被身体病症拖累后,朝事都多靠妻子靠皇后来分担,来替他驾驭这辆庞大而难以掌控的马车。好在朝上也多有忠臣能臣,兢兢业业不断检查修补着这辆马车,以避免、减少马车奔波途中造成的朽坏。
    然而,如果说有些臣子是在帮他修检马车,那有的朝臣……这就是拼命别他的车轮子,给他车上塞大石头,拖后腿啊!
    烦!
    皇帝按了按头,耐着性子听完最后一段话——毕竟是自家皇后和姜卿仍旧在商议律法的执行事。
    待皇后说完,转向他问道:“陛下,给道国公追赠司空之事,与对现大理寺卿狄仁杰的褒赏之事?”
    皇帝颔首赞同:“皇后定夺向来合宜。”其实是他方才光顾着烦去了,都没记清对狄仁杰的恩赏是什么。
    不过,有的话皇帝没听清,但有的事儿听得很清楚。
    比如关于戴至德的惩罚。
    论律法,“亲眷挟势索财”的判罚,是先罚索要财物的双倍弥补给被勒索者。之后勒索犯则按照‘勒索金额’,给予从杖刑到流放三千里之间不等的刑罚。
    至于‘家人犯法官员连坐’的那名官员,按律——减在官时三等。
    不过方才戴至德‘很有觉悟’自请重罚以正朝纲,皇后便大慈大悲满足了他的心愿,定了减官六等。
    即从正三品太子詹事,一路掉到从五品去。
    姜沃回到宰相之位上坐下前,余光看了一眼戴至德。此刻他的脸色倒也不是猪肝色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灰白色,像是涂墙的腻子。
    他手持笏板站在那里,忐忑不安等待二圣的最终审罚:毕竟,从五品官之间,也有很大的差距。
    比如,尚书省的郎中也是从五品,但却是直入中枢机构的要员,属于官位低然职权大,未来一片光明灿烂的从五品。
    戴至德深知,自己的从五品,肯定是得不到这种官职了。
    依着皇帝的性子……戴至德觉得,自己肯定要被发送去描边境了,比如做个从五品州府长史之类的官。
    戴至德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关系,就算被发配描边也没关系。
    那谁,对了,裴行俭还描过边儿呢。
    只要朝中有人,早晚都能回来。而且,他可是给太子做了好几年的詹事,是标准的太子一脉,太子将来要用人,肯定不会忘记他的。
    于是戴至德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哪怕被发落去边境也不能颓废,哪怕向李敬玄一样被发往波斯,他也要坚强,只要等到太子……
    戴至德正在努力开解自己时,就听大朝会上一直没怎么开口,只扶着额头坐在御座上的皇帝道:“降戴至德为从五品周王府文学。”
    戴至德只觉一个霹雳:……
    姜沃:不愧是陛下,别出心裁第一名。
    这次陛下放弃了他送人去填充边界线的爱好,而是将戴至德从东宫属臣,变成了周王李显的属臣。
    如此一换,相当于把戴至德属性都给换了,从此就跟周王捆在一起了。
    将来哪怕太子登基,若有其余选项,只怕也不会愿意用周王府的属官。
    丹陛下的其余宰相,除了王神玉外,心中都凛然:仕途至此,实在是暗淡。陛下这回果真恼了,直接将后路都给人掐断了。
    唯有王神玉,心中除了看透局势的明白,还有些羡慕:文学一职掌王府‘雠校典籍,侍从文章’。可周王的性情,听闻对典籍文章毫不感兴趣——那岂不是可以每日愉快地摸鱼?
    而戴至德的心,则比冬日里的冻鱼还要冰冷绝望。
    他若知道王神玉的心思,估计能气吐血:要不咱俩换换,我来做中书令!
    **
    大朝会后,帝后二人各自占据紫宸宫的东西两配殿,开始私谈——皇帝是要与太子谈话,媚娘自是要与姜沃聊一聊。
    媚娘是直接就问道:“此局虽破,但你查清了是谁背后设此局吗?”
    姜沃把查到的事一一说与媚娘——
    且说戴至德家人的‘仗势索财’,有不少朝臣都知道。主要是戴家也不觉得算什么大事,并不如何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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