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皇后在就不一样了——数十年风雨,一路行来,皇帝是完全相信,皇后能压住姜相不会如长孙无忌般膨胀把持朝政的。
    就像皇帝曾无数次感慨过的那样:如果当年母后(长孙皇后)在,他与舅舅必不会走到最后的情形。
    媚娘觉得掌下黑子膈着手掌心的不适。
    若弘儿这次真的去陛下跟前说了这些话,不光她,陛下也会极为失望吧。
    媚娘先收起无用的伤感失望情绪。
    她看着姜沃道:“凡事做最坏的打算——若是弘儿真糊涂到去说了这话,陛下必要寻你探问情形。”
    “你要退。”
    “不要为自己分辩一句!”
    “甚至,宰辅的官位,都可以暂时不要。”
    姜沃刚要开口,媚娘就打断道:“我知你是如何想的,这一年来我都看得明白:你觉得我与弘儿是亲母子,不要为了监国事闹僵,所以你凡事都在中间调和,你能挡住东宫的,就不让我出手。”
    “但这次不一样了。”
    “我要你保住自己。”
    这一个冬日虽然没有雪,但媚娘眼中却像是盛满了凛冬风雪:“陛下数年病痛,多思多虑。我心中能拿定九成九陛下的心意——这件事,他不会怀疑你。但他到底是帝王,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就是臣子的万劫不复。”
    “这一回你必须听我的话!”
    媚娘完全不给姜沃开口的时间,而是直接截断道:“你不要再只考虑我——如果你不是宰相,我在朝上是会艰难些。但也绝不会撑不下去。”
    媚娘抬眼,凤目里是不容拒绝的坚持:“你要信我。”
    不会让你退太久的。
    姜沃望了媚娘片刻,亦轻而坚定颔首:“好。”
    **
    紫宸宫后殿。
    皇帝头疼欲裂。
    他实在没想到,弘儿会在他跟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太子竟然怀疑姜卿将来,甚至现在就在做‘长孙太尉’。
    这一刻,李治望着眼前的儿子,心中是难以言说的伤痛与无能为力:他实想不到,弘儿对姜卿竟然生了这样深的忌讳,以姜卿之明晰善谋,哪怕此时未察觉,将来也一定是瞒不了她的。
    既如此,他想要安排的皇后坐镇姜卿辅佐的朝局,只怕再不能成了——
    储君这样忌讳,哪有臣子不惶恐,姜卿如何还能,还敢为朝堂尽全力?而她又会不会因为储君的猜忌,被逼无奈下真的生出为自保改换太子的心思?毕竟他还有李显李旦两位明显更亲近她的皇子。
    皇帝意识到,他对于身后朝局的安排,全盘乱掉了。
    人是没有前后眼的,皇帝并不确定自己寿数。故而这一年,他是真的在认真安排他万一驾崩后的朝局——毕竟去岁卢夫人和英国公接连病逝,皇帝也大病两场。
    他实没想到,太子会对姜卿深疑至此。
    若是他没有决断,或许会真的朝堂不稳,或是两败俱伤。
    太子见皇帝脸色很差,比以往还要差许多,不由有点惴惴道:“父皇,儿子知道姜相多有神思巧计。她若是做个工部尚书,必是合衬。只是尚书左仆射,任总百司……”
    皇帝抬手打断:“太子不必说了。”
    “朕会与姜卿深谈一番。”
    太子住口,又立了片刻,见父皇只是以手撑额,便道:“若父皇没有旁的吩咐,儿子告退。”
    太子退到门口时,忽然听到父皇的声音。
    沉重而疲倦。
    “太子。”
    “朕有一道旨意,将来无论朕在否,你一定要遵从。”
    太子忙惶恐道:“父皇勿做此不祥之语。父皇的吩咐,儿子谨遵无违。”
    皇帝倦然道:“姜卿无家族子嗣,多年来于国有功。太子遵朕旨,永不得褫夺姜卿爵位,要保住他们一世的富贵。”顿了顿:“尤其是平安。”
    太子应下。
    **
    皇帝召见姜沃这一日,罕见没有谜语人。
    他与姜沃谈起了东宫的忌讳。
    就在皇帝刚起了个头,就见姜沃起身道:“陛下,不能令东宫安心,竟让东宫怀疑,臣有动摇储位之心。便是臣的过失。”
    “若臣为宰辅,太子殿下不安,朝堂不安。”
    她坦然道:“陛下,臣引咎辞宰相之位。”
    皇帝心中不胜悲感,他忽然想起当年他为晋王时说的话:“愿此后长久得姜卿之佐。”
    他低声道:“姜卿,是朕负你。”
    姜沃摇头道:“陛下没有负臣。这一路行来,臣深谢陛下的赏识。”
    她说的全然是肺腑之言——她与皇帝,认真算来,当真只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这一路走来,她所有的功绩,皇帝皆以官职犒赏过了,并没有亏待她分毫。
    这真的就足够了。
    至于皇帝在太子和她之间,选择太子,这不是很正常吗?
    她在皇帝和皇后之间,还选择皇后呢。
    说来,她与皇帝,真是很奇特的一对君臣了。
    她说的情真意切,皇帝也体会的到,因而更加伤感。年岁越长,他越觉得皇位之上的孤冷。在之前那一年,他很想留住乳母卢夫人,想留住李勣大将军,想留住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人。
    可皆是事与愿违,阴阳永隔。
    而现在,活着的人他也没法子。他是亲手断送了跟姜沃之间除却君臣的那几分友情。
    “姜卿。”皇帝忽然道:“你现在还是宰相。”
    “既如此,朕有大事不决者,当与宰相相商——朕风疾难愈,太子年少仁弱,朕欲令皇后摄知朝堂国事如何?”
    皇帝,是真的对太子失望了。
    这一刻,姜沃忽然有种课间铃声终于敲响的奇异放松感。
    就像是上了一堂异常漫长的,需要她凝聚精神的两小时数学课。
    她心中有所激荡,语气却没有波动,只是沉静道:“臣之所想一如从前,陛下之意便是臣之意。”
    与此同时,姜沃忽然听到系统里小爱同学的声音。
    她略有些惊讶:她凡是有正经事在做的时候,都是屏蔽系统提示音的,只有紧急的情况,小爱同学才会出声联系她。
    “姜老板,你自请不做宰相,是会从你之前达成的成就上掉下来的。”
    “系统会给予一定的警告惩罚——惩罚一般跟你初始愿望相关,也就是跟你的体质相关。”
    姜沃在脑海里分神问了一句:“我不是已经绑定皇后了吗?”那媚娘只要还在,体质应该不会掉才对。
    “是,不会真的掉落,但会有‘暂时性惩罚’。意在警示宿主。”
    “姜老板,花一千权力之筹可以免掉的,我替你免掉吧?”
    “一千?”
    太贵了。
    姜沃想了想:“既然是暂时性的,不用免了。”!
    第198章 姜侯
    其实事关身体康健,哪怕是‘暂时性惩罚’,姜沃原本也想再问问系统具体情况。
    无奈此时在御前,面对的是李治这样心思细致的帝王,答的更是极为要紧的话。
    姜沃能分出来的精神实在有限。
    只能跟小爱同学再度确认了下,不会真的影响她的体质,就暂时放到一旁,专心先应对皇帝。
    尤其是方才皇帝提出的一句话——
    欲令皇后摄知国事!
    这便是历史线上曾经夭折过的‘皇后摄政计划’吗?不是太子监国,皇后掌军国大事,而是皇后全面摄政。
    何为摄政?
    姜沃连平时最不想记起的《礼记》,都想起来了——《礼记》有云:“周公摄政,践祚而治。”
    摄政,代行天子政也!
    姜沃忍不住抬眼看了眼前的皇帝一眼。
    史册上的高宗,曾经也因风疾不能上朝,提出过‘皇后摄政’,但宰相反对过后,终究搁浅了这项计划。
    说来也巧,当时反对的宰相们,也不是外人,就是郝处俊和李义琰这两位熟人。[1]
    未能成型的‘皇后摄政’计划,究竟只是两位资历不深的宰相反对,还是皇帝自己未下定决心?
    姜沃觉得,只怕还是后者的占比更大一点。
    毕竟皇帝一意孤行的事情,做了可不少。
    尤其是眼前这个,姜沃已经相处、琢磨了数十年的皇帝,他真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那绝不是寻常宰相能阻挠的,甚至李勣大将军能不能真的动摇他,都得打个问号。
    姜沃看着皇帝的神色,是疲倦而深切失望。
    就像姜沃早就察觉到的,这次放手让太子监国,接对群臣料理庶务,是皇帝的考核。
    而一年过去了,太子交的这份卷子,无疑跟皇帝心里的标准答卷毫不相干。
    姜沃目视皇帝,所以陛下不得不再次调整了他的政治规划——
    如果拿她的宰相位,换皇后的摄政,姜沃顿时就觉得一点儿都不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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