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她退回后宫,不再理政。
    然而媚娘,又是不会退的。
    *
    太子看起来很不安:“母后,姜相病得如何?”
    媚娘不答这句话,她只是问道:“弘儿,你去向你父皇提起‘姜相或有引朋党之嫌,更甚有动摇东宫之意’时,到底是如何想的?”
    未待回答,皇后语气加重:“太子,你为东宫储君,却对宰辅之臣出此诛心之言,你有想过,姜相该如何自处吗!”
    你是太子,你对某个臣子露出些怀疑之意,后果有多严重,你想过吗?
    做一个决定前,都不知道最坏的后果是什么,普通人可以,但太子如何能行?!
    太子原本就立在案前,见母后罕见动怒,更是垂首认错。
    且被皇后这样疾言厉色一逼问,他不由便将自己所思所想道来。
    “母后,我只是不愿将来万一……与姜相走到父皇与舅公那般。若是将来真如此,母后岂不是更难过?我又如何见弟妹们呢?姜相若是做工部尚书,做姜侯,岂不彼此安心?”
    甚至用东宫某些臣子劝他的话来说:此时退去才是对姜相最好啊。
    只看先帝一朝,多少重臣折在废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的争斗上?
    *
    听完太子的话,媚娘甚至与皇帝一样头痛起来——因她知道太子也没说谎。他真听了信了那套‘防微杜渐’的话。
    媚娘已经完整知道了那日的对话,起初臣子谏他‘姜相结党’,太子还算知道严重,也会制止,但逐渐就被说服了。
    媚娘看着眼前的太子,只想道:若是你思考的不全面,其实也可以不思考。
    最怕的就是思考一半,还思考的特别多,旁逸斜出。
    *
    紫宸殿中,母子之间一片沉重寂静。
    在寂静中,媚娘忽然想起姜沃与她说起的,英国公生前所托——生怕子孙不肖,将来干出似房家、杜家子孙一样谋反的大罪,连累家族败亡。
    当时媚娘还感慨了一句:他们已然是国公府子孙,父辈挣下偌大基业,若是自己有能为,可将家族发扬光大更上一层楼更好。
    若不成的话,少惹事不就好了吗?也可以安享尊荣。
    媚娘现在发现,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回旋镖扎在了自己身上。
    问题就在这儿了——
    每一个认真‘思考’的人,都觉得自己很英明,想的很透彻。
    就像房遗爱参与的那漏洞百出的谋反,就像杜荷跟着大公子李承乾谋反,其实都没搞清楚李承乾的真实想法一样。
    他们也一定不会觉得自己做事荒谬,一定也觉得很是‘深思熟虑’‘精密策划’过了。
    媚娘这样想还有点奇异的安慰:看看房相杜相,房谋杜断、一世辅国的本事也完全没遗传到子孙身上啊。
    *
    “母后……”
    太子的声音唤回了媚娘的思绪。
    她不欲再跟太子继续谈朝堂局势,而是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
    “太子素重礼法。”
    “既如此,今日我给太子布置一道功课。”
    “你回去细思。”
    太子忙上前接过来。
    “子之事亲也,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1]
    若是子谏父母,三次谏言父母依旧不听从,就不该再说,哪怕是哭着也要顺从追随父母!
    她已经完全不再期盼太子能真的理解她,跟她站在一方。
    媚娘如今要的便是:太子、东宫尽可以不认同她——
    但不得不从于她!
    第201章 朝臣心思
    大唐的正式年假是七日。不过正月十五之前,都无大朝会,各署衙依旧是轮流当值。
    皇城中大约只有一半的官员在衙内。
    然今年情形大不相同:诸朝臣少有能在府中安坐的过节的,俱是前所未有的爱岗敬业,每日入皇城来署衙当值。
    都在翘首以盼关于姜相请退的第一手资料与最新进展。
    毕竟,这不光是涉及一个位高权重的宰相,更涉及东宫太子与接下来的朝局大势——
    虽说姜相是‘请归’,但能‘允归’的只有陛下!
    说到底,是陛下让她离开朝堂的。
    明眼的朝臣(或者说官位够的朝臣)都看得出,在过去的一年中,在代政皇后和监国太子之间门,姜相无疑是更支持皇后的,起码是更支持皇后的政举与用人之道。
    几乎没有附议过东宫与皇后相悖的政见。
    当然,据姜沃自己的统计:可以把几乎去掉。
    而现在,原本该做尚书左仆射,总任百司的姜相,忽然就离开了朝堂。且综合各种大道小道传闻来看,与东宫一脉的谋划不无关系。
    那么……是否可以说明,皇帝在英国公去后,心态再度发生了变化,想要让监国一年后的太子正式接过政事,而不再用皇后代政了呢?
    否则,为何要让从前甚为支持皇后的近臣宰辅,离开朝堂?
    朝中不少人都持如此摇摆中偏向东宫的心态,坐等大事发生。
    尤其是东宫属臣,只觉得曙光和希望就在前方啊!只要接下来,空出来的两个尚书省宰相位置,有一个属于东宫属臣。
    那他们就赢了!
    *
    咸亨二年正月十二。
    裴行俭行至紫宸宫外宫道上时,正好与狄仁杰走了个对面。
    狄仁杰比裴行俭要小十来岁,资历也官职也都更低,因此见了他先端端正正行下官礼问好:“裴尚书。”
    倒是裴行俭待他一贯颇为亲切,只颔首道:“怀英。”
    两人一并往前走去,谈的也是姜沃的病情。
    狄仁杰先问道:“裴尚书去探过姜相……姜侯了吗?”他自得了消息这两日,写了好几封名刺,准备送到姜府前,却又都留下了。
    毕竟听闻姜相是心疾发作,还有小道消息传闻姜相直接在紫宸宫就吐血了,传的有鼻子有眼的……那这心疾,只怕是情绪大恸所致,他若去探望,少不了要说起朝政,万一引得姜相病更重就不好了。
    为此狄仁杰纠结两日了,今日正好抓住裴行俭问一问。
    裴行俭道:“我夫人已然去探望过姜相了。”裴行俭也是说顺了的称呼,但他只顿了顿并没改口,就接着道:“姜相是病了。我已说定了明日去探姜相,你正好可与我一起去姜府。”
    狄仁杰先是颔首,然后又不免关切道:“姜相病中还在见客?如今尚药局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姜相那里不会被人扰了清静吧。”
    因两人快到紫宸宫门口了,裴行俭就长话短说:“姜府已然闭门谢客,连名刺都不收,我能说定明日去探望,还是请夫人亲口传达的。”而库狄琚是姜沃主动要见的。
    狄仁杰就再度拱手为礼,还好遇到了裴尚书,不然他哪怕递了名刺,只怕也进不去门。
    “也不是。”
    裴行俭似乎知道他的心声,目光注视着宫道远处缓步行来的熟悉身影,带了点无奈之意道:“王中书令就连名刺都没递,昨儿直接上门去了。”
    他目视的正是从前上峰,现中书令王神玉。
    裴行俭和狄仁杰驻足在宫道上等王神玉,然而……就见王神玉虽然依旧风风雅雅行来,但走的速度好似那蜗牛爬。
    每一步似乎都写满了‘我真是干够了’这种气息。
    在冷风里等着的裴行俭:……
    而狄仁杰忽然觉得王中书令这个态度很眼熟——将他引荐给姜相的伯乐,也是他的老师工部尚书阎立本,就是这个状态!
    而裴行俭见王神玉这样子,还有点担心。
    他很熟悉这位从前的上峰的性情,今日是常朝日,朝中四品以上重臣皆在,东宫属臣官位够的自然也在。
    王神玉这幅样子,怕不是要被他们弹劾。
    *
    能位列常朝的官员少,故而不必至含元殿,只在紫宸宫正殿。
    正殿内,诸臣肃立,唯有宰相坐在丹陛之下。
    而继英国公过世后,朝上又少了一位宰辅。
    今日常朝……依旧只有皇后亲临,陛下未至。太子倒是如常坐在丹陛下东侧,面对群臣,看上去礼仪依旧端正而标准。
    朝上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皇后的神色也依旧是不辨喜怒的威严平静,在明显有些不同寻常的氛围中,她也只是如常说起了朝事。
    如此气度缓定,甚至以她一人之定,就压住了常朝上的群臣之间门那种躁动而不寻常的氛围。
    不管愿不愿意,所有人都得‘正常’起来,跟她一起议过需要决断的朝事。
    但也有不正常的人……
    裴行俭的担心成为了现实。
    他站在吏部尚书之位上,就见坐在他前面的中书令王神玉,从朝会开始,就咳嗽了起来。
    而且皇后说话时还好,但有些朝臣一开口,王神玉就拿帕子掩口开始咳。
    裴行俭整个人都不好了:我知道您是真想病退,但朝上如此,不怕被人弹劾一个御前失仪啊!
    果然,王神玉咳了三回后,就有人关怀出声了。
    还不是旁人,正是王神玉的下属,现任中书侍郎李义琰:“中书令是否身体不适?若是冬日染了风寒,实不该来朝上,否则若是累及太子殿下与皇后圣体,就是大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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