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向来是熟练运用开窗理论的人,曜初亦然。
    果然,在曜初提出‘过分要求’,要跟着姜沃甚至带着太平一起,走遍大唐十道后,皇帝十分拒绝。
    但姜沃再说起:“陛下,臣会先就近去看看关中的几处灌渠。”备旱的重要一项就是检修水利,能够引河渠灌溉干涸的农田。
    姜沃规划了路线——既然要做巡按使,不如就先去看看郑国渠、六辅渠等灌渠,抽检一下工部的水利工程做的如何。
    京中的备旱计划做的再好,修出来的灌渠不能用,也是白搭。
    “臣知道陛下不放心公主们远行,但若是就在关中呢?不过几日,陛下也可派亲卫扈从,如何?”
    皇帝想了想就同意了。
    姜沃莞尔:她原本想达成的目标就是这个,能让曜初时不时跟着她出趟小远门。
    其实太平真跟着她巡游四方也无妨,然曜初不可能跟着她一走经年。媚娘方摄政,曜初既要做帮手,也要做学生,不宜长久离开长安和帝后。
    **
    这一年二月初,姜沃带着曜初等孩子,来到了离长安最近的一段郑国渠。
    郑国渠是秦代就修建的水利工程,长足有数百余里,灌溉地四万余顷。是关中极为重要的灌渠。
    姜沃每每见到这些古代工程,都很难不被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所动容——
    这条郑国渠修自秦,时代久远,然别说终封建王朝的清朝,都还在使用此灌渠,甚至民国乃至新中国成立后,都依旧在修整和挖潜扩灌,郑国渠至今依旧在灌溉田亩,造福百姓。
    *
    因太平和婉儿到底还小,尤其是太平又太活泼。姜沃就让崔朝带着她们离得远一些,再给她们讲讲河渠的用处。
    而她则带着曜初走的更近些。
    很多年后,姜沃再次回想起这一天,依旧确定,这是曜初真正有了‘强烈迫切愿望’的一天。
    一如多年前,抛出重生之骰后的自己。
    *
    姜沃与曜初都穿着便于行走的胡服,沿着河渠旁踩出的小路往前走,彼此还得互相扶着,毕竟不是平整路面。
    自然有皇帝拨下的扈从亲卫,不远不近地跟着,眼睛眨都不敢眨的护卫着。
    而这段河渠附近,有一个黄泥村,时不时能看到小路上途经的村民。
    不过在这京城周边的村落,村民们都很会看身份高低,远远见这边有威武的银甲侍卫,自是都远远绕开,没有敢靠近的。
    直到有一个扁担上挑着两个竹篓的中年村夫,鼓足了勇气往这边走。
    侍卫自然拦下。
    姜沃与曜初眼神都很好,就见那村夫点头哈腰,脸上堆着极小心讨好的神情,与侍卫赔笑求情。
    风将他的话断断续续吹过来,显然是尽力学着长安城里的官话语调:“……贵人……买不买这货物……就问一问……”
    姜沃与曜初也看到了他挑着的竹篓。
    算着天色,显然是要进城去贩卖些货,补贴些家用。大约是见到这些侍卫,知道是有达官贵人在,就想卖掉自己的货。
    “姨母?”
    姜沃只道:“既然出门了,曜初想怎么做都可以。”
    曜初颔首:“我见那路上,走过的人也不少了,但只有他一个人胆子这么大,那咱们看看吧。”
    说来,曜初头一回出门,媚娘也不甚放心,还特意令嘉禾陪着曜初一起。
    此时嘉禾听公主如此说,就走过去问那农夫的货物。
    那农夫喜出望外,很快放下他的竹篓,掀起盖子,先倒出来一只竹篓,滚落了一地的是新笋,他口音很重,但说的话姜沃她们都能听清,显然是常进城的:“是昨夜刚挖的山笋,最是新鲜,长安城里许多贵人喜欢这一口。”
    怪道见了银甲侍卫,还会特意来问一声,想来是觉得‘贵人’们都喜欢这野意,那索性在这里卖了省一趟腿脚。
    而不等嘉禾再问,农夫又把另一只竹篓掀翻,倒出里面的‘货物’——
    不,不是货物,是活物。
    地上滚落的不是什么笋子,而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正瑟瑟缩成一团。
    那农夫脸上依旧带着讨好的,甚至憨厚的表情。说起地上滚落的孩子,跟说起那一地山笋的语气别无二致。
    他堆笑道:“这一冬都没下雪了,来年春耕可怎么好,必是有旱的!家中孩子多,养不活这许多张嘴。”
    那农夫试探道:“这孩子也七八岁了,能做很多活了。只要一贯……”他不敢看侍卫身后的贵人们,只对嘉禾讨好又嗫喏重复道:“一贯就够了。”
    姜沃就见曜初怔住了。
    她自然听说过,民间门有卖儿卖女事。
    真正让曜初怔住的,不是百姓在荒年要卖掉儿女,大概是这样像卖笋子一样卖掉女儿的样子。
    姜沃略微闭了闭眼睛。
    这样的父母,这样的事情多吗?
    或许不很多,但在此世,也绝对不会少。
    甚至能把女孩子养到七八岁上,在荒年前才卖掉,而且是鼓着勇气试图卖给‘贵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属于有良心的爹娘了。
    就像许多年前,姜沃要抛出她那枚重生之骰之前,设定了很苛刻的条件:【没有得到过父母真心疼爱,身处恶劣环境难以自救,没有主动用恶意伤害过其余人,极度想要逃离目前生活却力有未逮的女性。】
    她当时以为很苛刻的条件,系统为她筛选出的符合之人,却多如繁星。
    她是对着繁星一样的苦难,抛出了她那枚‘重生之骰’。
    *
    曜初或许跟她一样。
    最开始的想法,大概是源于孩童朦胧的不甘心——她与兄长为什么得不到等同的待遇,为什么不能被父皇一视同仁的考较?
    曜初真正意识到自己能做更多,并且迫切地想要去做更多事的时刻,就是这一日。
    她看到从竹篓里滚落出来,被称作货物且只卖一贯钱的小女孩。
    脏兮兮的小女孩缩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干净的。
    而七八岁的孩子,曜初是很熟悉的,比如就在不远处,被十数人护着的妹妹。
    七八岁的身量……原来还能瘦小到被塞进竹篓吗?
    这一刻,曜初心底涌出很分明又很强烈的想法:这些年她的所学,以后她的所为。不只是为了父皇的一视同仁,不只是为了给母后和姨母分忧,不只是为了自己不被关起来——
    而是希望这世上,因为有我,能少一个,少一千个一万个,这样的小女孩。
    第207章 后人亦移山
    马车之上。
    姜沃只安静坐在一旁,陪了曜初良久。
    马车外,有灌渠传来的隆隆水声,奔涌不止。
    想来曜初的心境一如此水。
    *
    苦难在史书上太多了。
    别说曜初,连婉儿和太平都已经开始读史。
    《汉书》也是读过的。
    因今冬起,许多人都在念叨‘无雪’‘旱灾’之事,婉儿自然也曾捧着书来问过姜沃。
    姜沃还让婉儿整理计数了下汉书中关于旱灾的记录。
    只是史书之上,关于旱灾的记录,大都不会很详细。
    “文帝元后六年,夏,天下旱,蝗。”
    “武帝元封四年,大旱,民多渴死。”
    “武帝元鼎四年夏,关东旱,人相食。”[1]
    ……
    能被史笔记下来,关于灾疫的每个字,落在人世间,就都是重若千钧之祸。
    曜初在史书之上不只一次看到‘民相食’这几个字,她以为自己虽生在宫廷,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民间苦难的。
    然不及今日骤然的,毫无防备地见到,跟笋子被装在一样的竹篓里,也一般被倒出来的小女孩。
    或许……不,都不是或许,若是大旱灾年粮备不足,亦或是粮食发不到百姓手中。那这个小女孩的作用,就会真的跟笋子等同。
    曜初又想起来卖‘货物’的农夫。
    今年天时不好,时值二月初,依旧干冷的惊人。
    曜初从前也在书里看到过百姓单衣难御风寒的描写,《淮南子》中寥寥几句就曾将此情形描绘的颇为生动:“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破旧的粗布短衣难以遮蔽躯体,只能缩手缩脚,若是有个热灶能蹲一蹲取暖就最好了。
    书中文字描写的再入木三分,终不及亲眼所见所感。
    坐在马车上,曜初眼前还是浮现出那双抓住竹篓边缘,把孩子倾倒出来的手——
    曜初不是没有见过大唐百姓。
    当年泰山封禅,当地官府也安排了负责‘普天同庆’里‘同庆’的百姓。而这些年,曜初也曾在长安城内东西市、各个坊子间走过,见过许多人。
    但曜初忽然想到,她看过他们的面容,衣着,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他们的手。
    直到今日。
    曜初看到了掀倒竹筐将孩子倒出来的手,看到了刚在冬日里彻夜挖过山笋的手。
    人冻的久了,手上的冻疮会新伤口旧疤痕层叠,新疮的皮肤肿胀红亮如水疱,旧疤则苍紫带着黑色,甚至……都不太像活人的肤色。
    *
    “曜初。”
    “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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