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更好,有晋阳公主上书,姜相在朝中说话,女医从内廷官转为太医署官员了!”
    黄芪看着自己身上的官服。
    虽然从内官转朝堂官,品级反而更低,只能由从九品做起,但这是不一样的!
    她们穿的是朝廷正经官服了。
    京城官员都想要摆脱的最低等的‘青衫’,她们也等了许多年才能穿上。
    想到这儿黄芪不由道:“杜姐姐,人可能都是这样的,难免得了陇就望蜀。”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青色官服:“昨晚我抱怨那一堆,落在多少人耳朵里,可能都要骂我贪得无厌。”
    “如旁人说,我们也该知足了,不该得陇望蜀……”
    黄芪说完,却听眼前人道:“谁说不能‘得陇望蜀’?若连望都不想望蜀,怎么得蜀地?”
    不必知足,也远未到‘知足’的地步。
    黄芪先是一怔,随即爽朗而笑:“是,为何不能‘得陇望蜀’!”
    随后惋惜道:“杜姐姐这个脾气实在该考个女官的!”
    不知为何,黄芪听眼前人说出这句话后,心底忽然就浮现出一事:“我考出来的前一年,还听说了朝上一件大事:不知杜姐姐听没听说过,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之事?”
    黄芪说完,又很快改口道:“不,现在应该称昭武将军了。”公主已经加封了双谥和将军位。
    “那时朝上就有人指姜相有私心,是为了自己想入凌烟阁。”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黄芪眼瞳间反射的光芒越亮:“听闻那时姜相在朝上就道:我为何不能入凌烟阁?”
    黄芪声音里饱含遗憾:“真想亲眼见见姜相说这句话的样子啊!”
    “说来不怕杜姐姐笑,我真是听了这句话,才忽然明白,原来还可以这样?”
    原来天地间可以这样!
    姜相可以直接说,她想要入凌烟阁。
    黄芪继续道:“自那后,有很多不敢想的事儿,我都敢想了。”
    “虽说我现在还是最低的从九品医士,而太医署也好尚药局也好,升迁都难得很,多是家中世代为太医署官职的大夫,才好往上升官。”
    “但我却也想着奔奉御去!”
    都是女子,还都是掖庭长大的,姜相都能做宰相,想入凌烟阁了,她想当个尚药局奉御,太医署的医令,岂不是很寻常的事儿?
    故而黄芪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跟上峰告了假,特意从永州一路赶到江州想要向孙神医求学。
    毕竟她没有家传的医道,也没有长辈在太医署护着,想往上走,当然得比旁人更用心些。
    “我们这些掖庭出来的女医官都说好了——如今我们都没有家族长辈在太医署帮扶着,只好彼此帮衬着。但将来甭管谁升上去了,便是那些年轻女医官的长辈了。”
    姜沃含笑听着。
    驿丁们喂完了马,黄芪起身前还问道:“那杜姐姐跟我们一起走吗?正可结伴而行。”
    姜沃摇头:“你们先走吧,来日孙神医处见。”
    她还要等一个客人——
    滕王李元婴。
    **
    姜沃在选中江南西道之前,已经将滕王之事先查了个清楚。
    毕竟以滕王的名声,是太好的‘背锅侠’了。
    “若我是江南西道的士族,得知巡按使到了,会先告发滕王,并将许多罪名都推到滕王身上去。”姜沃临行前还与媚娘如此笑道。
    “然后坐山观虎斗,看看代天巡事的‘巡按使’对上天子的亲叔叔,到底如何。”
    “当地士族官宦,也正好借此称称我的斤两。”
    如果这位姜侯真敢持尚方剑‘斩’天子叔,而且还不被朝廷责罚,那没的说,他们就夹住尾巴做人,直到恭送这位离开。
    但如果她不敢按罪罚皇亲,那不过是纸老虎,他们又有什么可怕呢?
    彼时姜沃就对媚娘道:“不过姐姐,虽还未见过本人,但我觉得,滕王不是个蠢人。”
    说来滕王的名声是差,而且很差,朝中甚至流传着一句话:“宁向儋(海南儋州)崖(海南海口)为官,不侍滕王。”
    这会子儋州海口都是标准的流放地,宁愿去这些地方,也不给滕王府做官!有这种话流传,可见滕王名声多差了。
    先帝年间,他就干过‘驱赶百姓为乐’‘专挑农忙时出去践踏农田打猎’‘拿弹弓打伤人’‘把人埋在雪地里’等种种恶行,被先帝屡屡斥责贬至苏州,从都督变成了刺史。
    到了当今登基,他依旧屡出畋游,颇为扰民。皇帝就把他邑户及亲事帐都给削了,贬到了洪州为刺史。
    而他到了洪州(南昌)后,继续敛财不止,勒索侮弄当地官人,建了大名鼎鼎滕王阁。
    将滕王这些年罪状一一看过来,姜沃之所以说他不是个蠢人,正是因为——
    他这些年犯的事儿越来越轻了!
    滕王李元婴,高祖最幼之子,比当今皇帝还小一岁。虽名分为先帝的弟弟,但其实比二凤皇帝许多儿子还小,先帝对这样一个幼弟,能下死手吗?除了李元婴谋反,便实不能杀了他。
    偏生李元婴骄奢淫逸啥都干,就是不干正事,与当地官员将士多有冲突结仇,何谈谋反。
    于是除了贬他,先帝还真拿他没辙。
    到了当今登基,李元婴辈分是涨了,但他的行为却收敛了些:毕竟侄子做皇帝,跟哥哥做皇帝还不一样的。尤其是这个侄子登基前几年,就因谋反案干掉了一批宗亲。
    于是在皇帝出手,把李元婴的食邑都给削了,并且给他赏赐过一车麻绳后,李元婴的罪行就基本变成了‘勒索官员敛财’这种经济罪状了。
    而这几年……
    姜沃把按时间线整理的滕王罪名跟媚娘分享,笑道:“自二圣临朝以来,这些年滕王的罪名,多半就只是些半夜非要开城门出去嬉游,亲近倡优等事了。”
    毕竟皇后代政嘛。
    侄子都靠不住,那侄媳妇能靠住?
    要真是罪名犯多了,只怕要凉凉。
    由滕王这些年的‘犯罪事实’来看,就知道不是个蠢人。
    *
    于是姜沃在进入江南西道之前,非常‘体贴’令亲卫给滕王送去了一封《匿名举报信》。
    里面历数滕王本身罪证,又另外加了几条诸如‘逼良为奴’‘私蓄部曲’等罪名。
    虽然世家还没有开始诬陷滕王,但姜沃也不劳他们现编,而是直接自己代劳了。
    而滕王在见此‘匿名举报’后,果不其然,向她发出了请见之信。
    第215章 滕王的忧惧
    “他们这些当官的,哪有好人啊!”
    发出此等感慨的,并非什么被欺压的‘良民百姓’,而是滕王李元婴。
    说来,这些年,滕王过的并不如以前恣意,尤其是近两年甚至有些提心吊胆了。
    从前,皇帝虽然又是下圣旨斥责,又是削他的食邑,但滕王不在乎:他可是皇帝亲叔叔,只要不谋反,皇帝也不能打死他不是?
    至于皇帝既然没收他的食邑(工资),滕王也就学着‘自力更生’,于当地继续敛财,自官至民无不抱怨连天。
    但这几年情形不一样了。
    他被贬到洪州来,召集能工巧匠建了座新的滕王阁后,又传到了侄子皇帝耳朵里,然后滕王就喜提一封天子亲笔警告信。
    信的最后,皇帝写着‘……国有宪章,私恩难再。’
    如果说这句话,还是只令滕王有点警惕,那么另外一件事情,则让滕王真有点提心吊胆了——
    以滕王的年纪,跟他的兄长们几乎都不太熟,倒是跟先帝的儿子们,他辈分上的侄子们年岁相当,很有几个关系不错的(一起骄奢淫逸的同好者)。
    其中就有蒋王李恽。
    这位是先帝第七子,当今皇帝李治的庶出兄长。
    之前姜沃听说的官场流传语:‘宁向儋崖为官,不侍滕王。’再往前推两年,其实原句是‘宁向儋崖为官,不侍滕蒋’。
    这个蒋,就是蒋王李恽了。
    能跟滕王并称,可见这两位的生活作风差不多。蒋王好敛财好造器,履历也跟李元婴相仿,从安州都督被贬到相州刺史。
    也是依旧不改本色。
    后来有一回,皇帝赐诸王彩缎,唯赐两王麻绳讽刺他们贪财,这两王,就还是滕王和蒋王。
    足见二人贪财之名。
    而这些年之所以没有人再提起蒋王,是因为……蒋王已经死了!
    两年前,相州有官员入京告发蒋王欲谋反。帝惊怒,令御史与刑部官员到相州彻查。蒋王闻讯惶惧自尽。[1]
    李元婴听了这个事件完整过程,如何敢不提心吊胆?
    蒋王跟他是一类人,有没有心思造反,他能不知道?京中二圣能不知道?
    还叫人去查他的谋反。
    尤其是李元婴还看到京中信息来源上写着‘帝闻蒋王竟不待御史至相州,便畏罪自尽,悲感不已,下旨罢朝三日,洒泪于殿。’‘更复下诏,欲减膳三日,百僚以圣躬难安苦苦相求,乃止。’
    李元婴当时的心声便是:好家伙,干掉个哥哥,竟然还给自己放三天假?甚至连少吃两道菜装一装都不干了,直接被群臣‘劝止’了。
    可见这皇帝侄子,已经黑心透了!
    他可不要皇帝的眼泪汪汪和罢朝,他只要自己舒舒服服好好活着。
    于是自蒋王畏罪自杀后,李元婴着实收敛了许多。顶多无聊了违背下宵禁,半夜出城门去玩。
    这若是在边境重地,乱开城门万一引来敌寇自是重罪。
    但李元婴心知自己处在江南西道,整个道的常备军都不知道有没有一万,四面无夷狄,开个城门也无妨嘛!
    于是起初听闻京中有巡按使要巡察十道时,李元婴还不当回事:他近来可没犯错。
    至于之前的错,在李元婴看来,已经钱货两清——他犯错了,也被贬官被削食邑了。
    直到他接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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