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摆手让太子妃走了。
    姜沃吃掉了最后一枚小笼包,想起前些日子冬至大节前,裴夫人又进宫了一次。
    裴夫人大概是觉得女儿实在太闷了,只一味贤惠老实不会讨好人。
    所以这回裴夫人借着冬至给东宫太子妃进送了不少礼——说是给太子妃的,其实都是裴夫人精挑细选,替女儿给宫中人准备的各色精巧玩物,尤其是给两位公主和亲王的。
    甚至……据东宫传出来的消息,还有给她这位宰相的。
    据说是—套南北朝时传下来的,用以占卜的古卦玉,姜沃还挺期待看见的。
    然而冬至都过去好几日了,太子妃至今还未找过她。
    姜沃想,这不知是社恐,还是拖延症,还是两者并存。
    *
    昨夜虽下过雪,然今日晨起便风静雪止,天色开霁。
    太阳—出来,路上的雪就化了不少。
    若是再往前推一十年,下雪当日和雪化的这两天,只怕都得停朝一一因路上泥泞难行,走马行车。
    但现在停朝倒是不必了:城建署已经建立多年,长安城中多条主干道都已经铺上了水泥混凝土路,尤其是连通各个城门和东西市的大路。
    姜沃在马车上,还跟同车的崔朝和婉儿说了这样—句反话:“朝臣们一定很欣慰喜悦,说不得现在就有人在心中念叨‘感谢我’一—如今雨雪天气,也可以不耽误当值了。”
    崔朝不由笑了。
    她这意思是说,只怕有朝臣边行在上班路上边在心里腹诽她:毕竟,要是没有这混凝土路,大家就能休沐了不是?
    姜沃撩起帘子看外面,路上马车行人皆有,不少挑着担子,显而易见是刚刚进城的百姓——
    冬日里农闲之时,耕作不得。许多数口之家的农户,是不可能—个冬天什么也不做,坐吃存粮的。因而冬日里倒是比春秋之时,更多有附近的农户进城,卖些自家织的粗布、编作的竹木器具,酿造的酱、豉、酢,以及饲养的家禽等物,来贴补家用。
    有了水泥混凝土路,他们挑担走路进城能更轻松些。且如今路上好走,长安城中许多人,渐渐不那么畏惧雨雪日出门,东西市的生意受影响也少一些。
    姜沃放下帘子:只要他们不会腹中骂她修路就够了。
    *
    这日常朝过后,两位中书令回到署衙,非常默契地把今日朝上新议之事,各自分派下去—一“正一啊。”这是王神玉在点名他手下的中书侍郎郭正一:“吏部昨日送来的‘今岁增减五品以下官员名录’,皆要写成任免敕书,中旬前发出去。”
    五品以下官员任免,除了有吏部的公文,还有一道中书省所拟的‘敕书’,是为敕封。
    五品以上官员(含五品),则是备名中书省,得圣人制授,是为制封。
    可见中书省文书工作,真的很多。
    姜沃在一旁听着,甚为耳熟:当年在吏部的时候,王神玉也这么安排过她的工作。
    说来王神玉虽然能不干活就不干活,但他安排工作很有条理,而且最好的一点是,除非意外情况上面给他的公务就很急,不然他极少给下属安排急活。
    他的工作安排一般都很有前瞻性,会尽早把工作分给下属,然后规定个最后期限。
    姜沃想:这大概就是王神玉这么多年,什么时候都能悠哉悠哉卡着点到,又从不迟到的缘故吧。
    实在心中有数。
    “是。”王中书令声音落下,很快得到了回应。
    郭正一人如其名,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脸正气。
    答完是后,郭侍郎又跟了一句:“下官昨日已然写完四十余份任免敕书,剩下的一十份,晌午就能写出来。”
    姜沃就见他方方的脸上,写满了靠谱和勤奋:“那我是先把那四十份拿来请王相批印,还是等着都写完,一并送过来?”
    王神玉道:“一并送来即可。”
    姜沃则转向刘祎之:“今日天后在朝上所说的几道诏令……”
    刘祎之亦很快振奋答道:“我拟完后,便送来请姜相过目。”
    姜沃颔首:很好,大家都很卷。
    大概是上行下效:媚娘是个精力极充沛旺盛的人,因而自她摄政以来逐渐提拔上来的官员,一个比一个勤奋。
    王神玉满意点头道:“你们各自去忙吧,我与姜相还有些政务要议一议。”
    两位勤勤恳恳中书侍郎各自回去忙了起来。剩下两位中书令在院中一同摸鱼,不,议事。
    议的正是安定公主和周王入朝后这两三个月来的情形——
    “其实原本听说陛下把周王安排去司农寺,我是很担心的。”王神玉很坦白道。
    周王的性情人尽皆知,颇有那么几分从前滕王的影子。
    王神玉对司农寺的感情,跟姜沃对太史局差不多,哪怕走的再远,总是记挂着那里。
    尤其是王神玉知道司农寺的专业性,九谷稼穑、仓窖储积等农桑又是要事,最怕的就是外行指挥内行。
    因此王神玉还真是担心,周王去了会乱折腾。
    他可是皇子,司农寺上下谁能管的住他。尤其是在听说周王把他的‘斗鸡场’搬到了司农寺后,王神玉更担心了——这跟滕王在当地纵马踩踏良田的行为,其实差不了太多。
    而比起滕王来,周王更没人敢得罪。
    “好在有公主入朝。”王神玉想起来就不免笑道:“公主直接把周王调任司农寺钩盾令,实在是精妙。”
    姜沃想起来也想笑。
    原本周王李显到司农寺,皇帝是安排他跟着吴正卿做副手,想让他学着些育种事,最好像天子亲耕一样,能亲自下田感受农桑之艰辛。
    然而李显对育种最大的兴趣就是:“吴正卿,良种就是指最好的种子吧?那能不能匀给我点。”
    他的斗鸡总输,可能就是吃的不够好呢?
    大概是吃最好的种子,才能打最漂亮的仗。
    给吴正卿愁的啊。
    还是在司农寺掌育荞麦佳种的嘉禾,把这件事回禀了安定公主。
    曜初转头就把弟弟李显调到司农寺下属的钩盾署去了。司农寺上下皆是松了口气。
    钩盾署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让人费解,是延用自汉代的官名,乍一看还有几分不明觉厉,然而职责其实很简单:一,掌京中各署衙之薪炭供应。
    第一……就是掌课养鹅、鸭、鸡、彘等物。
    周王主要去‘掌’第一个工作去了。
    主打一个专业对口。
    李显很想跟姐姐申诉一下,他是喜欢斗鸡,是‘斗’的乐趣。不是喜欢养鸡,但到底没敢。
    只好携鸡上任,进驻钩盾署。
    就在上个月,他还特意来了一趟中书省,有点可怜道:“姨母能不能帮我向姐姐求个情。”
    姜沃十动然拒,甚至还想兑换一本《禽类的饲养管理》给他,让他在正确的理论指导下,尽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生涯中。
    *
    而姜沃第一次正面接触到太子妃,也是在咸亨年间这最后的冬日。
    是在宫中的佛堂中偶遇。
    佛像宝相庄严,佛灯海海。
    无数光团中,太子妃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甚至朦胧,她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之上。
    第249章 天后摄政后第一次外战
    姜沃到佛堂来,是被媚娘要求来的。
    这些年,媚娘—直在宫里给她点着佛灯,也会定期让她来拜一拜,给自己添灯油。
    如今宫中佛堂的法师,还多有玄奘法师的徒子徒孙,见到姜沃双手合十见礼,熟练递上油盏。
    这声音惊动了原本在佛前跪经的太子妃,她不由闻声转头。
    因殿中佛灯点的多一片通明,姜沃在光亮中,看清了太子妃的面容和神色。
    很秀丽的小姑娘,卸去了大婚当日的盛妆,露出了一张柔和丰美的鹅蛋脸,大大圆圆的杏眼。
    人下意识反应是很难骗人的。
    虽然太子妃很快起身,礼数周全与她彼此见礼,但姜沃还是看清了她转头那—瞬间,认出来人是自己后,那份错愕和抵触。
    抵触……
    原本过了冬至后,姜沃就有几分怀疑自己的礼还能不能收到,现在是确定了:嗯,自己肯定是收不到裴夫人特意准备卦玉了,别惦记了——
    若说太子妃原先是苦于没有机会寻自己,或是出于谨慎,不好大张旗鼓跟宰相往来,那么今日这实打实的偶遇,她应该欣喜才是。
    然而姜沃从那双大大的杏眼里,读出了—种‘天啊,怎么到佛堂来也不得清静’的抵触和颓丧。
    *
    原本跪在佛前的裴含平,闻声转头。
    宫中佛堂修的高大,飞檐遮蔽日光,门口光线昏昏,裴含平是凝神看了一下,才通过紫袍金带辨别出了来人。
    居然是姜相!
    天啊,怎么到佛堂来也不得清静?
    裴含平认真思考起自己的香火是不是有毒这件事。
    不管情绪如何,多年来的庭训教导,已经让裴含平下意识起身,姿态合宜地迎候来人。
    “太子妃。”
    这也是裴含平第—次近距离看清这位传说中的宰相——真是传说中的,裴含平看过许多有关‘女相’的话本。
    大部分是一位名叫‘丹青’的大师写的《东女国系列》,里面曾经描写过其人神采,诸如‘容神澄爽,端凝淡冲,若重岩积秀’再如‘芝含风遥,清骨明神,若霞焕霜开’。
    裴含平之前对着这些有些飘渺的形容词,还有些无法想象,但今日见了本人后,忽然就认定:那丹青大师,必是见过姜相本人的。
    真好风仪!
    但……裴含平在一瞬间的惊叹后,又很快丧了起来:姜相再好风仪,也是她最不想见的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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