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松芒赞也从未想象过,冰天雪地原来还能变成火海—片,而且不只是火海爆响,还有浓烟滚滚一—骑兵最擅长机动性,也就是说……最容易跑丢。
    浓烟之中,队伍首尾彼此不能相顾。
    这便是姜沃给媚娘介绍的广备坊新产品,也是她薅了后世《武经总要》里的羊毛,通过火药让光备署制造出的大烟球。
    说来,媚娘的判断确实是没错,姜沃是关心则乱。
    因按理说,文成守城这一战,可以说是降维打击了——在此之前,吐蕃是真没见过这些东西,所以就会出现他们对着火药完全不怕,就像见到烧火棍一样,直接不闪不避冲上来的神奇局面。
    *
    “撤!撤!”
    芒松芒赞在率三万精兵来沙州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两个字。
    但他现在……不得不说了!
    再不撤,难道要带来的将士全部死伤在沙州城外吗?!
    虽说他依旧不明白,那种霹雳爆响之物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杀伤力,而且射程这么远(弩坊令:谢谢来自敌人的肯定)。
    但芒松芒赞已经了悟了:原来,这才是大唐的火药!
    *
    敌台的指挥是按照‘五台一把总,十台一千总’这样层层节制的指挥。*
    而总指挥,无疑是文成。
    她于瞭望台上见吐蕃撤军——
    “追!”
    女兵们按部就班迅速分为两组:除了留下整理军械继续防御沙州城的,其余皆上马随文成追击吐蕃溃逃的队伍。
    战场上的浓烟方散去大半,但火光未歇。
    火焰与日光一起,照亮了这些坚毅的,染着灰尘的脸庞。
    文成之前就写信与姜沃,说过这些女兵的来处——她们多半是来自于吐蕃与吐谷浑和安西四镇相接的边境村落、城镇,在吐蕃和当时与吐蕃联盟的引月部铁蹄下流离失所。
    她们见过铁骑呼啸而去,践踏尸骨,也见过暴骨盈野,血染故土。
    那些不能忘记,血脉相连的尸骨与血。
    文成看向她身边的亲卫:她印象很深,这是她从荆棘丛中发现的女娘。其家人俱已被屠戮,为了不被敌军寻到,她就躲在了人、马不能至的荆棘丛中,两天都没能吃喝,差一点就活不下来。
    刚开始,文成都不敢给她粮米吃,是先喝了一天的浓盐水浓糖水。
    现在,攻逃转换。
    该换敌人落入荆棘丛中了!
    **
    箭于耳畔呼啸而过。
    那一刻,芒松芒赞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
    还好!这一箭射偏了一点!
    芒松芒赞尽全力催动身下良驹,飞奔逃命。
    “公主……”文成身边的亲卫有些诧异,她亲眼看到,公主引弓之时侧了一点。
    文成放下了手里的弓。
    “他还得活着。”
    文成想起了数年前,她与天后和姜沃制定的‘离间之策’。
    如今钦陵的家族噶尔氏在吐蕃是一手遮天,钦陵足足有五个兄弟,有的把持内政,有的跟他一样征战沙场手握军权。
    她若是杀了芒松芒赞,噶尔氏只怕内心还要感谢她。而且王身死吐谷浑,吐蕃上下一时必然群情激愤同仇敌忾,噶尔氏倒是更容易在乱中凝聚人心。
    当然也怪芒松芒赞不争气——文成有些遗憾的想:但凡他有个大点的儿子能够跟噶尔氏对抗也就算了。
    偏生芒松芒赞独子才两岁,只好让他回去了。
    但不能让他回去的太简单,要让他体会一下这种被人追的丧家之犬的感觉,再体会一下差点被人一箭射死的濒死感。
    然后,芒松芒赞估计就得想一想,是谁把他安排来吐谷浑的。
    钦陵负责战事,难道真不知道吐谷浑的城池如今竟然有这种‘瞭望台’?不知大唐手里有如此厉害的火药?
    若不知,那也是钦陵的大失职!
    若知道……那可就是谋害君王了。
    当然,芒松芒赞想不到也没关系,她们会给他提醒的。这些年,何止吐蕃一直在收买吐谷浑内的将士朝臣?
    于是,文成并没有死追芒松芒赞。
    她只是将人追过了星宿川,过了柏海——
    文成下马长久地伫立。
    “北望积玉山,观河源之所出焉。”[1]
    这里,是黄河的起源。
    她如今站在了这里。
    激流河水,映照军容。
    第255章 裴行俭的一剑封喉
    上元元年的二月,长安城中的柳树发芽甚早,故而拂面而来的风,虽带着料峭寒意,也让人想起春风。
    更让姜沃想起那句‘春风不度玉门关’。
    算日程,使团应当出了玉门关了。
    *
    “玉门关在北,自汉以来,出玉门多为战事,因此又称凿凶门而出。”
    裴行俭带着波斯王子泥涅师—路北行,路上还不忘跟王子及随行官员们谈天说地,看起来倒真是像一个颇为悠闲的使团。
    波斯王子汉语说的不错,很给裴使节捧场。
    他在大唐待了多年,知道这位使节已经是宰相了,见他亲自陪自己回国,去宣诏让自己做国王,那真是好生感动。
    再回头看看这护送他的使团,觉得无论文武,各个精神昂扬看上去就强兵干将。
    这一趟必是平安顺遂。
    刚过了玉门关,裴行俭便见奏报使远远飞驰而来,送上自安西的最新战报。
    裴行俭就在马上盖过交接公文拆开来看,看后就从使团队伍中将骆宾王招来笑道:“你才过玉门关,吐谷浑招慰使那边,仗都打完了!”
    他称呼文成,是按照安西招慰使的官职称呼的。其实文成虽有此官职,但朝上自然还是称呼文成公主的多。
    只是裴行俭自己的夫人在做城建署署令,女儿也在做城建署的典事,故而见女官,称呼惯了官职。
    不过……
    裴行俭见战报上没有什么机密事,就交给骆宾王看,然后眺望玉门关笑道:“有此一战,下回再见招慰使,估计又要换称呼了。”
    有此战功,必授统将之位!
    骆宾王看过战报,要不是在马上,他都急得要顿足了——他就是去写檄文的,咋他才走到玉门关,仗打完了呢?
    那这……他难道要打道回府?他不由抬眼看着裴相,不知道他肯不肯带着自己继续西行。
    不比骆宾王,裴行俭身居此职,对天后多年来针对吐蕃的‘离间计’布局,自是知道—些的。
    于是他提马鞭指了指吐谷浑的方向:“你这就随这安西的奏报使走吧—一还是去吐谷浑。”
    “这—仗绝不是最终。要你写的东西还多着呢。”
    比如写几封‘国书’‘战败书’刺激—下吐蕃赞普啊,再写点‘噶尔氏专权乱政’等煽动人心的文章在吐蕃内散布—下,再有,可以替京中的报纸多采风女兵事迹写稿。
    总之,文书工作还有许多。
    裴行俭还嘱咐骆宾王:“姜相曾道招慰使为人最宁静致远,谦和臧嘉,不会与人争辩打唇舌官司,这才要你过去。”
    而正好在看战报上,文成公主率兵将吐蕃赞普一路追到黄河尽头的骆宾王:……
    好一个宁静致远,谦和臧嘉。
    好一个不会与人争辩一一是不争辩,这直接动手。
    裴行俭最后嘱咐了一句:“你的文章向来言辞锋利,适写檄文,此番是吐蕃侵扰我大唐国土,此去不要有什么顾虑。”
    骆宾王沉声应是:他听懂了,不要怕引起什么后果,捡着严重的骂就完了。
    他能做到!
    于是他与裴相辞别,准备前往吐谷浑。
    “等等。”
    裴行俭及时叫住他,方才见了文成公主的捷报,—时欢喜差点忘了要事。
    他虽是骑马而行,但使团中自然也有安排给他这个使节的车。他下马去车上取了一个匣子出来,郑重交给骆宾王。
    “这是姜相带给招慰使的,你一路要小心携带,万勿丢失。”
    “此物千金难买。如今整个大唐也不过一掌之数。”
    骆宾王忙接过来,打成包袱后也不敢置于背后而是放在胸前,表示只要他人能活着到吐谷浑,这东西就—定到,除非他死路上。
    裴行俭:……骆宾王这挺好的人,就是说话总不大吉利。
    *
    待骆宾王走后,使团又行进不远,裴行俭身边的—位年轻人就请命道:“裴相,要到莫贺延碛了。”
    裴行俭颔首:“先休整过后再入。”
    莫贺延碛,又称八百里瀚海。裴行俭在马上,还不忘跟波斯王子继续聊天,给他讲起了玄奘法师的故事——当年玄奘法师就差点折在这莫贺延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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