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去外面的固封的红签,皇帝取出了厚度颇丰的一份奏事。自打到了长安,崔朝的奏事,便一封比一封厚起来。
    是一种让皇帝每次看前,都有点心惊的厚度。
    生怕是有什么大事,才让他写如此多页奏事。
    皇帝先一目十行扫过去,找到了与告哀书相关的事儿——
    “……与陛下书信告哀,然笔墨断续泪湿损纸,数十封皆不能成……夜披衣而坐于灵前,因日未进水米,泪稍得消减,终成一书遥寄陛下……”
    皇帝不忍再回看那封简短的告哀书。
    又顿时生出些迁怒崔朝之意,有花费时间写这些的功夫,怎不能劝一劝她略进食水?
    叫你去,难道是做书令官,只在旁做记载之职吗?
    一时倒是忘了自己是如何要求‘事无巨细皆入奏报’,又是如何提点他‘用心’多写奏报的。
    皇帝先把奏事放下,亲手换了一炉新的香,静了静心。
    这才把崔朝的奏事,从头到尾看过。
    *
    “会弹筝的宫人?”
    严承财得此圣命后,起初还有点讶然。
    哀期不听奏乐,这别说在朝堂上,哪怕民间也是如此。
    陛下敬重卫国夫人之心,严承财都看在眼里,不但殿中撤去金玉之物,陛下连膳食都去荤腥减肴制。
    这会子怎么会忽然召乐人。
    然而听过陛下下一句吩咐,严承财就明白过来,连忙去选人——
    陛下点名要会抚筝和魏文帝《短歌行》的宫人。
    哪怕与皇帝有旧日的渊源,但严公公能在御前待久了待住了,也不只是认字,更懂不少典故礼制:魏文帝的《短歌行》,正是当年魏武帝曹操过世后,他文制此辞,抚筝和歌,以做祭奠。
    是一首哀乐。
    陛下忽要听此乐……严承财猜想:莫不是,大司徒将此曲选做了卫国夫人的挽歌?
    何为挽歌?是为丧歌,是为哭不能胜哀,故以歌哀之。
    时丧仪之上,挽歌之风盛行,尤其是朝堂官员丧仪。
    《丧仪制》甚至格外规定过级别:“三品以上,方许挽歌六行三十六人;五品以上挽歌四行十有六人……”[1]
    一般挽歌,都是有固定曲调的。
    但也可自选伤切者,令挽士歌之,想来大司徒是自行选了魏文帝曹丕的《短歌行》。
    *
    蓬莱宫。
    皇帝自斟了一杯酒,但并不是为了自饮。
    庭院中,奉命而来抚筝清歌的乐人,声音清澈而哀绵。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皇帝将酒倾在院中杏树之下。
    蓬莱宫中所植花木,多与旧年有关,譬如曾经宫正司的杏树,譬如她们曾青梅煮酒的青梅树……再如鹤喜停留的池塘水泽,荷叶莲花。
    冬日天寒,而蓬莱宫除了熏笼火盆,更有地炉,故地气颇暖。
    便多有仙鹤飞停至此。
    圣神皇帝手持空杯,目光落在带着小鹤飞来,停在地炉旁惬意剔翎的仙鹤身上。
    乐人的挽歌之声未停。
    “……翩翩飞鸟,挟子巢枝。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皇帝将酒杯交给宫人,取过一碟小鱼干来喂幼鹤。
    严承财递鱼干的时候还在想,说起来,这可是蓬莱宫如今唯一的荤菜了。
    皇帝取鱼喂鹤的手忽然顿住。
    很快,没有什么耐性的小鹤开始自食其力,伸长了脖子去啄皇帝手里的碟子。
    圣神皇帝皆无所觉。
    她只是静静听着筝乐。
    她既雅好诗文,饱览群书,自早知魏文帝这首《短歌行》,然此时做挽乐听来,思及长安之人,实令她怆然而欲泪下。
    乐人歌曰——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
    长安。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马车之上,李淳风望着眼前的弟子,亦不免想起卫国夫人丧仪上的挽歌。
    不过数日间,她鬓边那一缕银白之色,便如冬日飞雪覆山茶,日渐而增。
    时已二月,时气略暖。
    天子是七日而殡,士大夫与庶人皆是三日而殓殡。
    此时,卫国夫人已然安葬于万年县,那里有内宫女官的安葬之墓群。
    陶枳曾经惦记的人,诸如姜沃之母尹德仪、女医薛则、先帝的乳母燕国夫人卢从璧,以及终身未离宫的刘司正、于宁等人都安葬于斯。
    彼此为邻。
    就像……她的两位师父,亦终将如此。
    李淳风不忍对弟子提起,倒是姜握主动向师父说起,将来一定会送师父回阆中。
    那里有太宗皇帝为两位师父定下的坟茔——那还是贞观年间,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经过太宗皇帝裁断,那一处建了为国祈福的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了墓穴。
    如今袁师父已经长眠于阆中多年。
    而李淳风的坟茔,是在天宫院南面的五里台山。他将来自要归葬蜀地,不会留在长安。
    姜握给师父倒了一杯茶,见师父伸手端过去,在行进的马车上,手也很稳,丝毫不会泼洒。
    看上去……根本不像他自己所推演的大限将至。
    尤其是自姑姑下葬后这几日,她陪着师父走过长安太极宫的宫殿,凌烟阁,又去祭拜过昭陵。
    师父皆是行动如常。
    所以有时候,她偶尔会升起不切实际的幻想:师父,或许是预感错了。
    但当单独与师父相谈,见师父望着自己的目光时,这种幻想,又会消散而去。
    是,她知道,人之大限,不一定要经过病和衰。
    她也知道,若是去对照史册来看,这里的师父已经多停留了十年。
    而且能如此清醒安然地走向彼岸,用佛家之言来说,都可算是功德圆满了。
    她都明白。
    然而。然而。
    **
    马车停下,守卫宫殿的侍卫验过圣神皇帝的手令,又仔细验过大司徒的鱼符,这才放行。
    然后忍不住一直望着马车。
    实在是这些年,除了他们这些守卫的侍卫和宫人,这座行宫里都没见过什么外人,骤然见了实在新鲜。
    姜握从帘中向外看去——
    这里,是终南山翠微宫。
    贞观二十三年,己巳,太宗崩于翠微宫含风殿。
    自高宗登基以来,终其一朝,再未至翠微行宫避暑。而太宗驾崩的含风殿自是重门深锁,再不许人入内。
    连洒扫锄整事都不行,只任由草木蔓生,唯有宫苑如故。
    *
    入翠微宫不久,师徒二人就下车来缓步而行。
    姜握陪着师父走过翠微宫每一间宫殿。明明数十年未至翠微宫,却总有种熟悉之感。
    似乎每一间屋子都是一位故人似的。
    一路行来,她想起了许多人:袁师父、孙神医、玄奘法师、大公子李承乾、英国公李勣、阎立本……当然,还有刚刚离开的姑姑。
    每一个名字,面容都历历在目。
    从相遇到死别。
    一段段相遇,正因各个是良师益友,才觉缘分珍贵,才觉……每段缘分终了,都是一片利刃。
    姜握回望自己走过的数十载,方懂岁月如刀。
    这些年她以为是旧人故去旧伤疤,时至今日陪伴师父重回翠微宫,才发现,竟非旧伤,似从未停止过流血。
    她穿过利刃林立走到如今。
    已遍身血痕淋漓。
    最后,师徒两人停步在太宗驾崩的含风殿门外。
    殿门深锁。
    如先帝之旨,太宗驾崩于此后,再无人进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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