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欢喜地重复了一遍,“三公子。”
    曹嬷嬷先反应过来,笑着道,“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昨儿还在念叨呢……”
    刚说完,便听到对面廊下传来了一声,“祖母。”
    爽朗的嗓音不是三公子温淮又是谁,温老夫人扫了一眼跟前的碟盘,忙吩咐丫鬟,“快,撤走,这个也撤……”
    几位丫鬟眼疾手快,这头刚把桌上的几盘荤菜撤下去,温淮便跨进了门,“祖母。”
    温老夫人看着跟前笑出一排白牙的郎君,一阵愕然,“你这是从碳灰里出来的吗。”
    “祖母不懂,孙儿这叫健康。”上前跪下磕了一个头,“孙儿没能陪在祖母身边尽孝,给祖母赔罪。”
    还是这副实诚性子,温老夫人眼眶一热,伸手扶他,“赶紧起来。”
    温淮起身坐在温老夫人身旁,仔细把老夫人瞧了一遍,挺有精神,叙了一阵旧,视线突然扫到她跟前摆着的饭菜,脸色顿时一僵。
    一碟花生米,一碟素菜。
    这也能吃?
    虽已得知温家破了产,但亲眼看到老夫人用的饭菜,还是有些承受不了,心口疼得发紧。
    他和父亲常年在外,为的便是家人能过好日子,如今见老祖宗过成了这般,还有什么意义。
    温老夫人将他的神色看进眼里,恨不得让人备上一桌酒菜,替他接风,可到底是忍住了冲动,和声问,“还没吃饭吧。”
    温淮吃了,一盘子蛤蜊和一个白面馒头,那位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日子也不好过。
    温老夫人并不知情,道他这一回来,又是一块大肥肉,狠不下心成不了事,同曹姑姑使了个眼色。
    曹姑姑很快意会,同温淮诉起了苦,“好在三公子回来得及时,二娘子把温家的家产都拿去囤了粮食,全给捐到了洛安,温家破了产,老夫人病了一场,没银钱抓药,把自个儿的首饰簪子都拿去当了,勉强够院子里的人开销……”
    温淮听得心头犹如刀割,回来凤城短短半日,已经无数次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何自己就不多带点银子回来。
    把荷包里剩下的最后一锭银子交给了老夫人,“祖母先拿去周转。”
    温老夫人盯着手里的十两银子,面露疑惑,“就这些了?”
    温淮面色一热,“孙儿为赶府上婚宴,这回走得急,身上没带银钱。”
    唯一一箱蛤蜊,已经给了缟仙。
    怕老祖宗担心,忙安抚道,“祖母放心,父亲过些日子便能到家,今年出去的船只比往年多,海产也多,咱们赚了不少银钱,先委屈祖母些日子。”
    —
    三公子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大夫人安氏耳朵。
    熬了这几日,府上开支的银钱都是从她口袋里在掏,再这么掏下去,她恐怕就要山穷水尽,进东都问大爷要钱去了。
    唯一指望的只有等二房回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人盼回来了,急急忙忙赶过去,温淮刚从老夫人屋里出来,身无分文,口袋比脸还干净。
    几句寒暄完,温淮便客气地同大夫人道,“事先并不知缟仙把铺子都捐了出来,这次回来,我身上也没带银钱,府上的开支和祖母的用度,暂时还得劳烦大伯母关照。”
    大夫人的脸色立马变了,这出去大半年了,什么都没?
    大夫人不相信,再让丫鬟去打听,禀报回来的消息,“二公子这趟回来,什么也没带,只骑了一匹马。”
    大夫人跌坐在软榻上,满腹怨气,“他不是专门出去赚钱吗,身无分文,怎有脸回来……”
    夜里又听到了风声,说今年不只是庆州天灾,海里的水产也在紧缩,二爷把船只都派了出去,这回怕是赔了本。
    大夫人心跌到了谷底,第二日再见曹姑姑过来支取老夫人明儿的银钱,什么指望都没了,忍不住咬牙骂了一句,“钱没赚到,家也没顾上,没一个有用……”
    可怜了温淮,原本跟在曹姑姑身后,还想替老夫人做主,让大伯母多给她一些银钱开支,听到这一句,顿时面红耳赤,又羞又怒,心也凉了半截。
    往日他回来,大房的人都是笑脸相迎,替他和父亲接风,从未有过这副态度,自己还道都是一家人,当真关怀他们在外受苦受累。
    今日方才明白,能让他们笑脸相迎的,怕是他口袋里的银钱。
    一夜之间经历了倾家荡产,切身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几重打击之下,内心纯洁的少年郎再无半点天真。
    精神受损,身体也跟着受罪。
    昨日把身上唯一的银钱给了温老夫人,底下的人去厨房又没找到吃食,自己断然下不了脸去老夫人屋子里蹭吃。
    上一顿还是在温殊色那吃的炒蛤蜊。
    身心皆被折磨,坚持到了第三日早上,温淮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拿上温殊色卖给他的那张文书,找到了周夫人。
    —
    温殊色午后才接到了消息。
    温家的丫鬟来传的信,“大夫人说,她连老夫人都快养不起了,哪里还有银钱养个吃闲饭的,还说三公子都块双十的人了,出去一趟回来,半分钱没赚到不说,难不成还要吃用家里的?”
    丫鬟说得有声有色,温殊色坐在屋里,一面剥着桂圆,一面听得认真,目露同情,“当真没吃饭?”
    丫鬟摇头道真没有,“二娘子是没瞧见,饿了两日,三公子路都走不稳了,腿脚打着飘,奴婢瞧着都不忍心,老夫人偷偷掉了几回眼泪。”
    真被她说中了,温家没他的饭吃,这回怕是彻底明白了何为人心,忙问丫鬟,“如今人在哪儿。”
    “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出来的时候,三公子还没回来,应该还在靖王府。”
    头一天上任,只需去挂个职,耽搁不了那么久。
    人在家里尚能打听到情况,去了王府,便不清楚了,也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吃上饭,心头到底还是放不下,想派人出去打听,可想来一般人也打听不到王府里面去。
    正发愁,还是祥云提醒了她,“姑爷不也是员外郎吗,比三公子还早当值了几日,应该有经验,咱们等姑爷回来问问便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傍晚谢劭回来,远远便见游园外的长廊下立着一位小娘子。
    双手交叠在腹前,伸长了脖子,痴痴望着这方,见到自己的瞬间,眼睛一亮,热情地迎上前来,“郎君回来了。”
    能看出来她是专程前来接自己的,自然也知道她为的是什么,应了一声,“嗯。”突然有了几分得意,不由卖起了关子。
    小娘子紧紧挨在他身旁,扭着头问,“郎君今日累不累。”
    “还好。”
    他一双长腿,一步当她两步,温殊色紧赶上,直截了当地问了,“郎君可有见到我三哥哥?”
    谢劭多此一问,“温淮?”
    小娘子忙点头,“对。”
    “哦”做出一副回忆状,“见到了,早上不是到了王府吗?”
    小娘子立马来了精神,“那他怎么样了?”
    “看面色不太好,身子似乎挺虚弱。”突然想了起来,道,“世子还私下问过我,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转头看旁边的小娘子,一本正经地问,“你应该知道为官上任者,需得身体康健,今日我念着你的关系,已同世子担保过,你老实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毛病。”
    温殊色一愣,不疑有诈,着急地反驳,“他能有什么毛病,不过就是两日没吃饭。”
    原来如此。
    果然比他还惨,谢劭面露惊愕,假惺惺地道,“温家真到了如此地步?温家大爷不管吗?”
    这话捅到了小娘子的肺管子,反唇相讥,“谢家大爷还是副使呢,你饿肚子时,怎么没见他管过。”
    谢劭:……
    确实,都惨。
    但这人嘛,落魄时总喜欢有人作陪,尤其是知道还有比自己更惨的人,好奇地问,“在外这么多年,他就没存点银钱?”
    “能有什么银钱,回来时荷包里统共就十两银钱。”小娘子没把他当外人,说起了自个儿的家丑,“他还当是往日,以为回到家能好吃好喝,结果见到的却是冷锅冷灶,不忍心祖母受苦,把身上的十两银子都给了老祖宗,算是身无分文了,大房的一听说他没银钱,立马翻脸,连口汤都没给他留,主仆二人上顿饭还是在咱们家吃的呢,他带回来的那箱子蛤蜊,倒还剩了一半,估计也没脸来问我要了。”
    谢劭听得一阵唏嘘,全然忘了前几日自己的难处,“难怪到了王府,腿都站不稳了。”
    小娘子一声嗟叹,“所以说,世态炎凉,人心难测,有银钱在手之时,几百两几千两拿去送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人家可不见得领他的情,八成还把他当傻子看,如今自己有难,再瞧瞧,得到了什么回报?别说银钱,饭都没给一口,倒是明白了人性凉薄,也太晚了。”
    谢劭:……
    她这话多少有点误伤。
    幸好小娘子没再往下说,说回正题,问他,“他今日到王府是怎么说的。”
    谢劭答,“问了俸禄后,决定上职。”
    小娘子松了一口气,庆幸道,“幸亏我当时机灵,要了一份官职,虽说起早贪黑,但好在以后能养活自己。”
    谢劭愕然,她怕不是忘了自己和温三是如何走到今日这番地步的。
    他温三没了这份官职,出海捕鱼,也能养活自己,但想起昨日温淮对自己说的那句“恭喜”,觉得人生还是不要太过于一帆风顺,总得尝试一番自己不太擅长的领域。
    一个未成亲的郎君,去断婚姻琐事,不得不说,小娘子真会选,如此一比较,自己这个军事推官,真真是要感谢她了。
    身旁的小娘子突然又挨了过来,牵了牵他的衣袖,柔声道,“按温家的辈分,他是郎君的大舅哥,但论年岁,郎君还长他一岁呢,无论是见识还是心智,郎君都在他之上,所以,往后他要有什么难处,还得劳烦郎君关照一二。”
    她这话听得倒挺有道理,算盘也打得不错,知道来求人,但官场之事,他一向论事不论人,“那得看他自己造化。”
    殊不知第二日温殊色赶到温家,也是这般同温淮说,“你是他大舅子,谢三在凤城的名声你也听过,人傻又容易受骗,往后一同为官,有什么事,你得多多提醒他。”
    温淮倒是比谢劭爽快,点头应了一声,“知道。”
    短短几日,温淮便尝尽了人间疾苦,被现实摧残得身心麻木,早就认命了。
    昨日为何下定决心去了王府,也是被大夫人安氏所逼,左盼右盼盼回来的人,不仅没带回来半两银子,还盯上了她的荷包。
    大夫人安氏本就因没去成东都怄气,如今哪里还受得了,当着老夫人的面,同温淮道,“你大伯和你大哥在朝为官,忙得脚不沾地,一家子人再跟过去,哪里应付得过来,既然老三已经回来了,我便想着去东都替他们分担一二。”见温三眉头拧了起来,心头很不痛快,“这些年二爷和老三常年在外,有咱们大房照顾老祖宗,倒是屁股一拍没有后顾之忧。可当儿子当孙子的,不在这时候尽孝心,还要等到何时?”偏过头轻声嘀咕,“说起来,二爷还是老祖宗的亲儿子呢……”
    温老夫人倒没什么反应,温淮听着却揪心。
    老祖宗辛辛苦苦一辈子,把儿孙拉扯大,晚年竟落到了被人嫌弃的地步,温淮当场便站了起来,“大伯母想要去东都,就放心去,往后由我来照顾祖母。”
    第二日天一亮,便带着温殊色买给他的公文去了王府领职,回来得晚,是因为自己去了谢家大公子的衙门上职,谢恒请他吃了一顿饭。
    今日温殊色上门之前,大夫人安氏便已经上了去东都的马车,带着自己的细软行头,屋子里但凡值钱的都搬走了。
    如今温家在凤城,只剩下了祖孙三人。
    自己说的话,便要承担后果,口袋里已经没了银钱,温淮也学了谢劭,提前同周世子支取了十两银子,一文钱掰成两文花,老祖宗那不能亏待,可自己的一餐饭比他在海上吃得还寒酸。想起温殊色挑三拣四的毛病,当日也没留她在家里用饭,到了饭点,直接开口赶人,“你还是回去吧,谢三公子也有俸禄。”
    温殊色‘啧’了一声,讽刺道,“你这兄长当得真没半点担当。”
    温淮冷笑,“我要没担当,早把那半箱蛤蜊要回来了。”
    也是,腿都饿软了,都没上门来讨要,足以见得,对她还是很疼爱了。
    不吃就不吃,那饭菜她确实也吃不下,带着祥云出了温家,上回的油腻消化完了,又惦记上了外面的山珍海味。
    醉香楼已经去过了,这回想换个地儿,上了马车,把帷帽戴好,温殊色便同祥云道,“咱们去白楼吧。”
    今日出门前,她已经同谢三打了招呼,晚上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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