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雍应下,她垂着眼片刻,终于答应:“如殿下所愿。”
    两个手脚利索,立即取来笔纸立契,一字一字成书,李怀雍又立下保云氏周全等项,云箫韶看着,并不言语,眼睛看着天大地大四个字。
    边上李怀雍隔着明烛看她侧脸,心里则想,且稳住她,不能。
    这一世,不能放她走。
    第21章
    话说这云箫韶与李怀雍把契签定下,画晚年小不说她的,单叫来画晴把话递一遍。
    末了道:“今后里外,你要有数。与外头鏊子街的帐一并,你亲自看管,詹事府的东西进来,一条一款,分开记清。”
    言语间竟是梧桐苑是梧桐苑,崇文殿是崇文殿,一家人分两家过。画晴道:“娘,真要与殿下如此生分?”
    云箫韶道:“我只一句告诉你,咱是不能容人?不是这样说。他看上的,明白来问我的意思,再保山冰人请齐全,轿子抬进来也是个样子,是这个理不是?偏要这样没脸。一个,他不当徐茜蓉是个人,再一个,他也不当我是个人。或早或迟,我心里要出东宫。”
    画晴应下,又问那张契,哪料云箫韶抽将要望烛台上烧燎,画晴抢下唬的,说怎叫烧了?云箫韶无可无不可:“既如此,你往鏊子街逛时收在那处罢了。”
    原来云箫韶心里凝定,一纸契约,云箫韶并不尽信。信李怀雍?不如一根绫子自己吊死是个痛快。先联手问冯氏讨命,后头再论。
    还是要自作打算。
    头等的打算,画晴一人儿掰不成二个,画晚又还太小,还是要擢拔一二可靠的,心向梧桐苑的。
    也好办,梧桐苑众宫女,别人不知道忠奸,云箫韶活过一遭的人不知道?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看清人心,当年李怀雍登基,下旨遣散梧桐苑奴仆,一遛宫女太监作鸟兽散,画晚之外只余两个忠心,说情愿留下伏侍。
    叫画晴拿名档,很快找着一个名叫春儿的,另一个晓儿左右看没寻着名字,一想也是,那时候晓儿才几岁,十四五岁出头?此时大约还没到年纪进来。
    也罢,先召来春儿。
    问几岁、家中哪里人士,俱答下,和画晴一般年纪,汴州山阳县人。
    又问如今在哪里答应,春儿道:“逢娘娘抬举,如今在灶上敬侍茶水。”
    云箫韶见她伶俐,口条也利索,因夸着:“原来我一向好吃的瓜仁浓茶是你顿来。”
    又说几句,叫到房内伺候,赐名画春。
    若说丫鬟这项还好说,太监就多少费些手脚。云箫韶计较,东宫伺候诸人,保不齐忠心都已寻着归宿,是否要向内省下功夫,培植好再想法子选进东宫。
    一梭子杂事,六月暖阳又太骄,东宫地气烘热,直烤得人心焦。
    这日午后,温嫔身边宫女来走动,说她家娘娘闲来无事筛茶苏丸,多得两罐,叫来呈给太子妃尝尝,万望不弃。
    茶苏丸当中橘皮、茱萸等虽不甚名贵,但嫩姜一味,观音娘娘显灵送子图,十成十的贴意儿:温嫔这是记挂云箫韶年初“小产”,夏季又冰鉴、冷食不禁,担心她的安康。
    云箫韶谢过,好生送出去,翻出前日母亲着人送来的姜片糖,两厢搁在一处看。
    画晚在旁笑道:“这是防着娘使性儿贪凉呢。”
    画晴则感感:“茶苏丸是南边吃食,若单有嫩姜,火气蒸蒸难免难以入口,难得好巧思,添一味南薄荷叶,倒清凉。”
    两个言语随意,倒把一旁画春惊着,云箫韶就笑:“你放心,她二个俱弹巧的嘴,却不敢欺负你,”几人笑一回,云箫韶又拉过画春教导,“规矩尊卑在心里,在人前,咱们娘儿几个一处时就罢了。”画春答应。
    又说:“家里太太和宫里娘娘,都十分疼您呢。”
    云箫韶说:“她每疼我了,我便疼你几个。今年夏日里我瞧京中时兴绡纱,落后你打通画晴也去裁两身穿穿。”谁不爱俏?东宫宫女穿戴虽也随宫中制式,可平日总是随意,得几身新衣裳谁不高兴,几个丫头笑闹谢恩,转头说起各自衣饰喜好。
    原云箫韶听一耳朵跟着笑的,可笑着笑着,一桩心事袭上心头。
    母亲疼她,自有的事儿,而温嫔能有这个心,实谁承望。说起来,宫中若真有个该疼她的主子,也该是她婆母徐皇后。
    可徐皇后送甚么?但有个送都是些人参鹿茸,再不就是珠宝头面,恨不得打着灯满宫里告诉,正阳宫望梧桐苑送东西,可是价贵,哪有一应茶食点心这样寻常贴心的小玩意儿、小吃食。
    东西虽贵,心意却轻。
    从前云箫韶看不真切,如今心下澄澄,哪有不明白的人心。
    正想着给温嫔回什么礼,外头丫鬟打帘子进来:“娘娘,徐府丞求见。”
    徐府丞?云箫韶心中轻哼,可见不能说人,心里才说一句徐皇后的不好,人家亲侄儿找上门。徐燕藉,徐茜蓉的亲兄弟,上一世那头害得鸾筝儿香消玉殒的元凶。
    咱们不找你,你倒找上门。
    云箫韶闭口不言,画晴知局,问徐府丞何事,通传丫鬟说是前儿娘娘看东宫名档,詹事府知道了,未知哪个奴婢惹娘娘不快,上下中心惶惶,特来请旨。
    原来为着这个,云箫韶沉思。
    见主子仍是不应,通传小婢又问一嘴:“娘娘,或者奴婢请他改日再来?”
    “不必,”云箫韶声气冷着,“叫他到崇文殿后廊抱厦等,不许他进梧桐苑。”丫鬟噤声应下。
    她出去转月门、过回廊赶着通传不题,单表等着话的徐燕藉。
    徐燕藉依里头言,候在太子爷后殿。
    左不来、右不至,直等到日跌,金乌西坠、微风生凉,只徐燕藉心头半分凉不下来,热热的火气直冒!
    好歹是詹事府大小一个管事,又蹬鼻脸能管太子叫一声外兄,平日谁好给他没脸?这一晌晾他个足时辰,难免心里生出好大埋怨。
    心头一段埋怨却怎的?徐燕藉心说,要不宫里姑母三令五申要他赶着捧云氏脚儿,谁耐望梧桐苑赔笑脸?还要干等,这流水的时辰等闲抛,不如上窠子院子里逍遥。
    可等见着他这表嫂远远过来,洒一地鹤仙裙,束一袅碧玉带,层层云宝髻、澹澹烟双蛾,通身神仙妃子气度,这惯浪徘的徐燕藉剩哪里的火气?只把目荡心摇,横起没处藏的春心不自由。
    比及见礼,徐燕藉笑嘻嘻叫人:“嫂嫂叫我好等。”
    一句话说出去,四方大的抱厦凉棚,静悄悄落针可闻,云箫韶立在吊屏边上不动身儿了。
    画晴见状,柳眉倒竖喝道:“贼囚的白讨口舌!那个你叫嫂嫂?那个又叫你等?”
    徐燕藉强把打量云箫韶的眼儿收回来,陪笑道:“是我僭越,娘娘恕罪。”
    云箫韶神色淡淡望上首坐下,喜怒不辨,只道:“殿下跟前,你若唤殿下表兄,随你也唤我。只是今日殿下不在,你好歹看规矩,传出去个皂白,襄国公府脸上不好看。”
    徐燕藉神色一凛,从新打千,插烛也似一拜:“今日奴才昏头了,不知礼,娘娘勿怪。”又道,“甫听闻娘娘传名档,奴才等不胜惶恐,一时心急,想着先头向娘娘讨一句饶头,因没打搅太子殿下的驾。”
    “起罢。”云箫韶答一句。
    不是她少言寡语拿乔,只是这个油头,嘴上正经面上可没正经,答两句话儿你好好答罢了,偏他眼珠子滴溜溜钻墉子的鼠儿相似,一味只在云箫韶胸口襟子上逡巡,云箫韶冷眼全看在眼里。
    这个,就还是有主的娘娘,如他所言,还是他嫂嫂。
    忽地又念,奇也怪哉,同是一声嫂嫂,也不单只这人喊得,怎他六叔的一声嫂嫂就正大得很?清淩淩地悦耳,眼前这人喊一声,比隔夜的桑剌油兜头糊住口鼻似的,恁是膈应人。
    加之许是夏日汗重,徐燕藉身上不知熏的甚浓香,又偏要不住地振袖、作揖,一门心思要拗一个姿仪一般,十足惹人生厌。
    这份儿厌,云箫韶却不能显露,先瞧瞧是何计较。
    徐燕藉诞着嘴脸:“娘娘您瞧,是否是梧桐苑现如今的内侍小伴不合用?奴才特特甄擢出几个手脚伶俐的,要不娘娘过过目,看能否入得眼?”说着帘外招呼一排四个小太监齐齐磕头。
    是讨好,云箫韶猜测还有谁,不是徐皇后一力敦点还有谁?
    她嘴里闲闲:“倒也不缺人手。”
    徐燕藉凑近一分:“好娘娘,您是慈念人,没把您伺候逞心如意,俺詹事府那个落着好?即便殿下跟前也不好回话。”
    眼看又满嘴油子划剌,画晴又要训斥,云箫韶拦下,教她领画春等先出去,转头似笑非笑又问:“又没到秋天宫里新录太监宫女,詹事府哪得的人?”
    徐燕藉赶忙顺杆上爬:“哎哟,可说呢,奴才费得好一番力气!”说他怎样东宫各宫室放眼相看,看完人品又看家世,凑得愈近,袖子贴边儿,“娘娘疼疼小的,约略收一个半个儿的罢?”
    他目露淫邪,獐头鼠目不忌讳地睃眼儿,看把云箫韶脾胃扎着,直望上犯恶心。
    好歹按捺,微笑一张面目:“既如此费的心,我且收下。”
    又唤画晴进,封给徐燕藉二十两雪花纹银,又叫捧出一副金镶珊瑚宝珠的十二扇头面,向徐燕藉道:“我知道,单门詹事府出力,这四个人你选不出来,替我上覆皇后娘娘,谢她老人家。”
    哪有不好的,徐燕藉送来的人收下,人情送到、差事办妥,又得着赏,好足的脸面,又再三流连,云箫韶推说夕食时辰他才恋恋不舍离去。
    回梧桐苑,画晴说何苦赏这贼囚好脸,云箫韶道:“你说他徐姑娘讨人嫌还是徐大郎讨人嫌?”又俏着声,“或者徐皇后更讨人嫌?”
    画晴权衡再三厘不出个高下,云箫韶微微一笑:“他们一力要讨嫌,别总来咱们这里讨。徐燕藉今日在我处得脸,偏徐茜蓉得不着,你说,徐皇后心里头怎么算?”
    些儿银子首饰算甚么,一点甜头舍出去,为的是吊徐皇后的贪心,她的贪心却总不够,如何是好?怨云箫韶她暂时不敢,火气可不要撒到讨不来脸的徐茜蓉头上。
    主仆两个三两句说清,画晴连赞娘这是借力打力,妙得很,陪着回去梧桐苑用膳歇息。
    她这头饵料放出去,安心等便了,十分闲适,东宫之中却有人闲适不得。
    崇文殿东暖阁李怀雍正在摹字,帘外一女细细汇禀几句什么,他笔下一顿:“徐燕藉送的太监,她收下了?”
    帘外女子答是,李怀雍思量片刻挥挥手:“知道了,你且仔细再看。”
    “是。”女子垂首答应。
    第22章
    这日七月上辛,闰七阴气重,按例要拜后土庙。
    晌午到宫中陪着拜完,云箫韶没偷闲躲懒,先是支派新进来的四个小太监到詹事府磨牙,又亲点一箱子奇巧摆件,领上画晴回过李怀雍家去。
    几乎是才出宫门没两步,云箫韶打轿帘子望外看,心里头打量,难不成宫外日头温柔?或是低厦敞屋挡不着风?凉沁沁、清爽爽,直把心头烦闷吹去。
    自打生辰后头这多少日,挑拣人手、应付徐燕藉一类,通是没个自在,今日一出来顿觉神清气爽。
    这般精神头好着,到家却住下,因她一时半刻没见着母亲。问筝流,说是有客人,正在上房与母亲说话。
    这丫头,惯常昂头笑脸,今日却怎说的,低眉顺眼儿,竟然三分羞涩神采。望四周一问,丫鬟仆妇笑嘻嘻,说是今日上门的一个,妈妈姓陶,是顺天府官媒,来问二姐的亲。
    啊,也是她的,交春虚岁也到议亲的年纪,云箫韶赶着问是哪家遣媒人来,说是上直卫庞指挥使家里公子。
    好好好,云箫韶拉过云筝流的手连说三声好,不是襄国公家里公子就好。
    云筝流不解她忧心,兀自粉唇嘟了,一个劲不依:“姐姐恁盼着我早嫁?姐姐在家里踅到十八呢。”
    云箫韶忙不迭遮口:“好好好,你也待到十八,再没人儿催你的。”
    姊妹两个在新扩的园子卷棚里坐下,家里丫鬟给顿茶奉点心,不外乎饮茶闲聊,落后杨氏也来,云箫韶隐隐提两句朝中时局千变万化,筝流的亲不急,杨氏说你父亲来信也这般说,竟是不谋而合,云箫韶直弯眼睛,母女三人和和乐乐,不在话下。
    坐一会子,云箫韶回房,画晴与她更衣,从衣匣里换出一身碧霞古烟罗衣,颜色素的,云箫韶十分中意,画晴跟着也是笑:“娘到家自在许多。”
    云箫韶比一个噤声,拉着转过假山石洞:“还有更自在去处,走去。”
    有李怀雍字据,云箫韶依旧不能放心,自古阎王不怕、小鬼难缠,尤其暗地里好缀尾影的小鬼,不防不行,还是改行换装悄悄走家里后角门出去。
    雇街口赁的青顶小轿,三拐两换,两人迳到鏊子街清堂口。云箫韶仰头瞧瞧边上清雨阁的招幌,只觉这门牌连半条街都晕茶香,说不出的清心静气,比之先前甫出宫时心里更自在。
    又问画晴:“你说叫牙婆看伙计,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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