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多的人死沉,搬运完,程诺文喘口气,坐到床边,丁昭眼睛闭着,看起来是睡着了。
    袖口沾到浴缸的水,湿了一大片,程诺文正准备换。有人拉一拉他的衣服,丁昭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正看着他。
    这双眼睛以前藏在刘海下面,隔着头发缝隙,遮得闪闪烁烁,后来露出来,称不上多伶俐的一双,也不飞扬。
    只有彼此直视,一个水平线上,丁昭的这双眼睛才能发挥最大优势。下垂眼,黑白分明,没有受过太多污染,认真看你时,你会觉得自己是这双眼睛所能看见世界的全部,忍不住多停留片刻。
    床头灯没开,整间房都暗着。都市光源隔块玻璃,光亮氤氲,堪堪可供分辨两人表情。丁昭还在酒劲上,脸颊带着不正常的绯红,他攥紧程诺文衣角,反复揉捏几次,“对不起。”
    丁昭最大的缺点,爱道歉,有时也算个优点,他比普通人更愿意承认错误,且认错态度良好,在对的节点上说出这句话,会令人消气很多。
    程诺文将衣服从他手里抽出来,“知道了。”
    听他接受,丁昭心满意足,嘴角上扬,眯眼说那就好。他头发半干,两边翘起,像两只竖着的耳朵。
    “有人说过你很像狗吗?”
    啊?丁昭嗅嗅自己,“你想叉烧了吗?”
    不等程诺文回答,他将被子团成一团,假装小狗抱在怀里,说我想了,宠物酒店的店员给我发信息,说它这两天食欲不太好。完了到处找手机,嚷嚷我给你看照片。
    那个群组程诺文也在,聊天记录都看过。他将丁昭按回床上,丁昭却再次伸手,锲而不舍抓住他。
    他盯程诺文半晌,早忘了找照片一事,小声问:“程诺文,你气真的消了吗?我不放心。”
    敢叫大名,说明还醉着,说话不过脑子,程诺文暂时让丁昭揪着自己衣服,“你惹我发火次数还少吗,也不缺这一次。”
    “可经常生气对身体不好。”丁昭郑重道。
    现在来关心他的身心健康,程诺文反手给他吃个爆栗,“那明年医疗保险你给我付。”
    丁昭揉着额头,“我付了,就没钱给你交房租了,要不两个里面你选一样吧。”
    讲到钱,逻辑倒正常了。程诺文起身倒杯温水,转头看见丁昭爬出被窝,趴到床上,注意力被窗外吸引。
    还在下雪啊。他喃喃说。我是南方人,很少看到下雪的,又问程诺文你呢?哦,你常到处跑,肯定看过很多次。
    他视线朦胧,看雪看得近乎痴迷,浴袍松开,滑出大半个肩膀也毫无察觉。
    那是年轻特有的天真,很残忍,对拥有者,对看客。程诺文放下水杯,替他拉好浴袍,塞回被子。
    “出差做事,哪有时间停下来欣赏,都是看一眼而已——赶紧喝。”
    丁昭捧着水杯,伸出舌尖舔两口,突然说:“程诺文,你真的很辛苦,出差没有一间房就算了,今天我给你找麻烦,和你发脾气,拿水瓶扔你,占你的床,还要你照顾我,给我倒水……”
    可以了。程诺文叫停。先喝水,忏悔录以后再写。
    “和你比,我差得远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哎,这么一说,我都觉得自己烦。”
    程诺文的神经欢快跳起来,丁昭喝醉之后话怎么那么多。他按住太阳穴,“你要怎样才肯睡觉?”
    “我也想,但是闭上眼头就晕。”
    他琢磨一会,“小时候睡不着,我妈都会隔着被子拍拍我,给我唱首歌,我就睡着了。”
    “你想我拍拍你,还是给你唱歌?”
    “边拍边唱是最好的。”
    “……”
    不和喝多的人论长短,程诺文的原则,“唱歌不可能,说个故事可以。”
    丁昭点头,“也能接受。”
    “以前有只乌龟,有只兔子,他们比跑步,乌龟跑得慢——”
    “这不是龟兔赛跑吗?我听过了。”
    “只有这个,不听拉倒。”
    他继续讲,一分钟结束,丁昭总结:“程诺文,你故事说得好烂。”
    “你知道把人打晕其实也算睡觉吗?”
    丁昭埋进被子:“我知道,实际你是想用这个故事鼓励我,有时候急是急不来的,乌龟跑得慢就必须一直跑,直到追上兔子为止。”
    他指指自己,接着指向程诺文,笑起来:“我是乌龟,你是兔子。”
    没有这层含义,那只是程诺文想到的第一个故事,不过他不介意丁昭这样理解。
    “但如果我是乌龟,我要跑二十年了……”
    什么二十年?程诺文困惑地看他。
    酒精效用,丁昭情绪波动大,上秒还在傻笑,下秒就掉两滴眼泪:“之前买西装,你不是说过我要学到你的程度,至少要二十年。”
    “那时我都四十四了。”
    丁昭哭丧着脸,吸一吸鼻子,声音极响。程诺文彻底坐不住了,欺身上前,狠狠捏住他鼻子,“丁昭,闭嘴,快点睡觉,别再发怪声音。”
    “我还有句话想说。”丁昭被捏得声音变形,朝他扑腾双手。
    “最后一句?”
    他拼命点头,两边翘着的头发小狗耳朵般灵活。
    程诺文略微松开他,“你要想说对不起我会把你嘴缝上。”
    不是,黑暗中,有双眼睛亮起来,“我想说,程诺文,圣诞快乐。”
    长久的沉默后,同样黑暗中,丁昭收到祝福的回复:“圣诞快乐,这句好多了。”
    第36章 新理解(3)
    圣诞过后,佲仕在多个城市的线下活动接连落地,陆续忙碌到一月下旬,项目收尾。客户那边传来消息,说global对此次的中国行非常满意,大中华区执行总裁的面子挣足,对co2更是赞美连连,放话出来,希望两方来年合作愉快。
    年框稳了,老总心情大好,一封表扬邮件抄送全司,钦点程诺文大功臣,并对多组负责佲仕的员工都单独做出表扬,轮到丁昭,也送上两句褒奖,看得他心潮澎湃。
    一月底,丁昭到试用期,他为这次的转正考核做足准备,熬夜写ppt,回顾半年的工作经历。赖茜和他同期,皆由程诺文亲自来做review。上司在考评表中,将他里外剖析一遍,此处此处还需提高,那处那处仍有不足,与赖茜那边的五星好评不能比,但到最后一句,峰回路转,程诺文写下:学习速度较快,抗压能力尚可,其他潜力有待挖掘,望继续努力。
    考核结果是双双通过,他与赖茜将继续各自负责佲仕与柏嘉丽的日常业务。
    收到转正邮件时,丁昭产生一丝不真实的虚幻。当初gavin喊他跑腿买咖啡的日子,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半年功夫,co2经历风云变化,颇有点物是人非的味道。唯独楼下那家星巴克,还是那个咖啡师上早班,如今见到他,不会再问他今天挑战几杯,而是说大杯冰美加浓缩,丁先生稍等。
    看着邮件上转正后30%的涨薪,实感逐渐代替幻觉。恒光28层的都市丛林,终于有他安身的一席之地。
    *
    二月,各项广告战役告捷,客户a组得到喘息。程诺文念其辛苦,自己掏钱请客,饭桌换酒桌,唱k到泡汤,一组人团建玩了整整两天。到春节前一周,众人心都散了,空闲时都在讨论假期安排。
    公司给所有员工放了十天假,丁昭多请了几天,准备回老家过元宵。他问程诺文一个人在家能不能料理好叉烧。程诺文难得周末没工作,坐在沙发上看书,心不在焉回复没事,反正他过年不会出门。
    “你过年不回家吗?”
    丁昭知道程诺文是上海人,但向来独住,连这套公寓都是自己贷款买的,从没听他提起过家人亲戚。
    “不回,”程诺文翻过书页,“没意思。”
    和家里关系不好?看来是敏感问题,不多问了。丁昭岔开话题,说自己小年夜走,他归心似箭,一想到能和叮叮车共度两周蜜月,语气不由轻快起来。
    程诺文从书后露出半张脸,“回家过年有这么开心?”
    丁昭理所当然说有啊,我从小就和我妈过,来上海读大学,每年只能回去几次,工作之后次数就更少了,而且过春节,和家里人吃年夜饭天经地义,不回去会被天打雷劈的好吗。
    最后那句说得太顺,不妙,明显影射程诺文。他悄悄望一眼,程诺文放下书,在看手机。
    “春节上海不下雨也不打雷。”
    原来你在乎啊!他试探问:“你有什么打算?难道一直待在家里吗?”
    “我有很多娱乐手段。”
    讲得清新脱俗,不就是找人上门睡觉,或者躲房间检查你那个三层玻璃柜的灯条亮不亮。丁昭不爽,故意说自己回家就忙了,陪妈妈,陪叮叮车,见见老友窜窜门,计划表上的活动多姿多彩。
    程诺文沉浸书本,不做反应。叉烧在他手边躺着,拿屁股对程诺文。自从那次将叉烧送去宠物酒店,臭东西记恨他们丢下自己,把留下的衣服毛巾啃个粉碎,回家也不肯理人,成天趴在地上装忧郁。拿零食贿赂,才露出本性,给个眼神,爪子一扬扣下,脾气相当阴晴不定。
    自己不在,程诺文有的要头疼。丁昭想起以前程诺文常板着脸对他说“我讨厌给别人收拾烂摊子”的模样,冒出阴暗念头,决心过年期间程诺文再来求助,定要狠下心肠,一句自己事情自己负责,原样奉还,外加飞行模式开足两个礼拜。
    越想越乐,他对程诺文说:“总之,好多人找我,我过年会很忙。”
    程诺文目不斜视,哦一声。仔细想,除了公司同事,还有那些走马灯炮友,程诺文好像也没多少亲近的朋友。大部分时间,比起与人来往,他还是更加钟意独处。
    “你不会觉得一个人待着孤单吗?”丁昭问,“特别过年过节,朋友们聚在一起的时候。”
    程诺文用余光扫他:“有朋友就不孤单?你朋友很多?”
    “总归有几个的。”
    “那你朋友有在你困难的时候帮忙吗?”
    回想起上一段租房经历,丁昭不禁陷入自我怀疑。程诺文占到上风,“看来你所谓的朋友也不是每个都可靠。”
    他不服输,掰手指说哪有,我、赖茜、大头,关系就挺好的,平时谁工作上有需求,都能搭把手。
    “和同事交朋友,”程诺文不以为然:“严格来说你们都是竞争对手,不能太亲近,关系处理不好会很麻烦。”
    “只是朋友,又不是谈朋友,公司不允许办公室恋爱,我知道规定的,”丁昭眼珠一转,“但听说我们组里有过先例,是谁啊,你知道吗?”
    程诺文抬眼看他:“你请假单我还没批。”
    “当我没问哈!”
    *
    程诺文年前大赦天下,交上来的假期申请都批了。小年夜,丁昭加入春运大潮。临走前特意买了点本地特产,上车大包小包,等到家,惠芬女士热烈迎接,叮叮车见到主人,兴奋非常,将丁昭舔得满脸口水。
    一家人过除夕,其乐融融。惠芬女士大展厨艺,几道硬菜下去,又把丁昭吃胖两斤。
    她给丁昭塞下春卷,拍拍腿,老了,健忘,还有一个八宝饭没上锅蒸,这是我专门找人做的,馅料多,你肯定喜欢。
    丁昭嘴里都是卷心菜肉丝,含糊说别蒸了,吃不下。惠芬女士一反平日温吞,坚持立场,说过年呀,甜甜蜜蜜吉祥如意,不吃八宝饭哪里像样,必须吃,我现在去弄。
    灶间飘出热气,丁昭打开电视放春晚,看两眼无聊了,想起程诺文在家带狗,一想就收不住。走了两天,程诺文一次消息都没来过,对话框寂静如死。
    以他的预估,程诺文那边理应鸡飞狗跳才对。丁昭纠结半天,还是拿出手机:叉烧怎么样了?
    十几分钟之后,程诺文回复:好得很。
    嘴硬呢。丁昭不相信,发去小作文,大都是之前说过好几次的注意事项,他怕程诺文忘记,再一次老话重提。
    对方回两字: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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