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品牌调查时,丁昭关注过uee的新闻。两年前某个大区发生过一次行贿门,总部发起清廉行动,对供应商交易向来敏感。程诺文去找总部高层谈判,应该是借了这个由头。
    “虽然他替我们争取到一个机会,但最终还是要看我们的方案过不过硬。t&h赚到了执行的大部头钱,却在创意上输给我们,是实打实的失败。那种地方,容不得一点点的不完美,allen本来自信满满,以为可以给我们难堪,没想到难堪的是自己,你也看到刚才他那个样子,回去有的是苦头吃。”
    丁昭不语,长久后问:“之前你给我的资料也是……他吗?”
    “是啊,nate帮你做的智库。他不敢说,怕你不肯要,只好找我来当个二道手。”
    他如鲠在喉,最不想麻烦到的人,暗中居然做了这么多麻烦的事情。
    将丁昭心烦的模样尽收眼底,kate忍不住笑:“其实这些事情,他都不让我告诉你。我问为什么,他也不肯讲,只说请我保密。我还是第一次听nate能在一分钟里说那么多次‘请’。”
    “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
    “你说得对,没人要求,是他自己想这么做。你说他为公司也好,为了谁也好,如果不是nate,这次我们的方案就是白做,根本不可能会有几百万进账。所以情理上,bd参加比稿的人都该对他说句谢谢。”
    kate停顿两秒,接着道:“我已经说过了,但我想,他最想听的那句,应该不是由我来说。”
    *
    丁昭翻出程诺文的微信。半年里,他们的工作只通过邮件交流,私人联络方式已经很久未有动静。
    过去的聊天记录全部删光了,程诺文的头像下面空空如也。
    丁昭发出第一句:uee的事情我听kate说了,请你吃顿饭,当面聊。
    随后发出时间和地点。
    十分钟后,对方回复:好,到时见。
    隔天下班,丁昭踩点去到约好的地方。边晔带他来吃过的那家湘菜馆,环境依旧破烂。他推门进去,正是饭点,小店里满满当当全是人。
    程诺文到得早,在角落某张塑料椅子上正襟危坐。老板面熟丁昭,看他来了,才知道眼前这个提早半小时来的客人到底是在等谁,当即麻利为两人多搭出一张台子。
    他们面对面坐下,丁昭把菜单往程诺文面前推过去:“你先点。”
    程诺文将菜单推回他面前:“我都行。”
    丁昭也不客气,找老板下单,点名双椒鱼头,要重辣。
    饭菜陆续上来,程诺文看到满桌红艳艳,喉咙动一动,仍旧端坐着。
    丁昭饿了,立即开动。程诺文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拿起筷子,勉为其难吃进去两口。
    “不合你口味吗?”
    丁昭说:“不好意思,月底钱不多,只能请你吃家常菜,你要是嫌弃,不吃也行。”
    “我不是嫌弃。”
    语言苍白,程诺文干脆用行动证明,连续吃了几口,每吞一次,眉毛拧得很紧,同时大量喝水。
    湘菜馆子炒时蔬都煸两枚辣椒,住在一起时,丁昭知道程诺文不太能吃辣,刚才让他点,装酷,菜单推回来,那就别怪自己。
    两人默默吃菜,与店内其他桌热闹的氛围相比,实在冷清。豪爽的老板看不下去,哐哐往桌上扔了两瓶冰啤,“送的!”
    丁昭眉开眼笑,说谢谢,随后拿起开瓶器。
    “我不用了,”程诺文拦住他,“开车来。”
    哦。丁昭不管他,边喝边吃。程诺文等了半天,不见他进正题,没忍住主动开口:“你说想和我当面聊?”
    “嗯,这次比稿谢谢你帮忙。”
    接着补充:“没了。”
    程诺文一怔:“就这句?”
    “对啊,你这次帮忙,对结果有用,我该谢谢你,所以我请你吃饭,属于工作性质。但我和你只是普通同事关系,有什么其他好聊的?”
    程诺文努力消化普通同事四个字,未果,缓缓问:“做可以好好相处的同事,也不行吗?”
    要命了。丁昭笑一声:“程诺文,你有时自信起来真挺盲目的,你凭什么觉得我还能和你好好相处。”
    他眼神转冷:“还是说,你觉得帮过我一次,我就要像过去那样,摔得再疼,都要先跑过来给你摇尾巴,对你感恩戴德?”
    “……我没这么想。”
    那天kate传来方案,他看过,沉默许久,问这个洞察是不是丁昭的想法。
    收到肯定答复后,心中涌上许多情绪。的确是丁昭会想出来的东西,或者说,那是只有经历过一切的丁昭才能走到的方向。
    以前他总认为丁昭需要被照顾、引导。而自己在那个教育者的位置待得太久,接受仰望的目光太多,早就习以为常,习惯丁昭依赖他,万事都与他分享,乖乖等他发出一句赞赏或是关注的一瞥。
    他不是一只狗,想起来就摸摸、逗逗。心性最坚定的人,跌倒后爬起,从来都是靠自己。
    那份方案做得太好,好到不该成为下三流勾当里的炮灰。丁昭那么倔,肯定憋住一口气,想要赢。许方纶爱使手段,同样过于自大,认为co2一定会输。
    所以他拉下面子,四处拜托人牵线,用尽资源只为给丁昭提供一个能公平比试的机会。他相信以丁昭现在的能力,他不会输。
    “因为你想赢,你有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想帮你。”
    丁昭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乐了。片刻后,他直视程诺文:“uee这个比稿,即便没有你去周旋,我也能用方案说话,就算客户不选我们,我也不觉得自己输。可能在你看来,人只有不断地赢才有勇气继续面对自己,但我不是。”
    程诺文木然,他张嘴,却说不出话。十几页的deck,各种不同方式,最终得出的却是相同结果:缺少丁昭的生活,一刻都令他无法忍受。
    “对不起。”
    肩膀无法舒展,他以窘迫的姿势坐在塑料椅上,“所有事情,都是我做错,我知道现在对你道歉,你会觉得太迟——”
    “半年多了,你只能想出这个程度吗?”
    丁昭打断他。自己不是神父,没必要听别人迟到的忏悔。他平静道:“你以前总说我笨,但程诺文,说到感情,你真是弱智。”
    他用一种可怜的目光看向对面的人。
    “你还是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
    两人相对。程诺文逐渐收起情绪,他默然,紧紧闭着嘴,一字不发。丁昭轻轻叹气,问你还吃吗,不吃我打包了,然后喊来老板,说帮我结账,再给我两个打包盒。
    收拾完,丁昭说我先走了,现在这个点还有地铁坐,你刚说你开车?早点回吧,再晚高架封路了。
    普通同事的对话,再无半句关怀。
    老板来擦桌子,顺便收走未开的啤酒。他见程诺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刚想抬高声音赶人,却见这位穿着三件套下苍蝇馆子、神情始终淡淡的客人屈起手,一头埋进双臂之间,让他莫名想起街上看到过的那些面对红绿灯发愣的小孩。迷路了,兜兜转转找不到该往哪个路口,就蹲下,抱着膝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
    心口决堤时,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拥有过再失去,不如从来不要拥有。
    第84章 坏教训(3)
    丁昭回家时经过二楼,敲两下门,想看郝思加在不在。
    等了半分钟,里面仍旧没有反应。他往楼上走,发信息问对方:你没事吧?
    uee比稿时期,郝思加罕见熬夜。丁昭问他干嘛加班加那么狠,朋友摘下耳机,怪他,说还不是你?其他的创意我才懒得打磨那么多次。
    再补一句,不想回家。
    白睿德那部轿跑有段时间没开到他们楼下了,偶尔问起,郝思加露出厌烦的神色,让丁昭别再提那个人的名字。
    又吵架了?
    分了。
    过去几次冷战,郝思加嘴上把白睿德鞭笞得体无完肤,也从不赌气用“分手”二字,这个词在他的字典里属于违禁用语,不会轻易甩出。
    看来是场世纪大战,丁昭没有追问。郝思加身子骨不算强壮,需要稳定的睡眠来保持充分休息,这也是他不加班的原因之一。这次难得熬夜,身体承受不住,好几天前就开始咳嗽,上班咳得撕心裂肺,大家听见都心抖。
    kate说我放你假,你赶紧去看病。
    郝思加不听劝,坚持上班,到今天实在撑不住了,提早回去休息。
    丁昭到家,刚脱外套,郝思加回复来了:难受。
    他立马下楼。丁昭有一把郝思加家的备用钥匙,开门后,发现郝思加趴在地上,尸体一样,吓得他上去连连摇人。
    “快说话!别吓我啊!”
    “头晕……晕……你别摇了……”
    郝思加眼睛睁开一条缝,气若游丝。丁昭一摸他额头,不得了,烧得很厉害。
    找件衣服裹住郝思加,丁昭打上车去附近医院。秋天感冒多发,半夜急诊人山人海。预诊台护士给郝思加量体温,一看,已破三十九度大关,赶他们去发热门诊。
    丁昭给郝思加在等候区找个位置,拿着他的医保卡去挂号,队伍长得转两个弯。每隔一分钟,他就发条信息给郝思加,以免他又晕倒。
    等缴完挂号费,回去找郝思加,对方裹紧衣服,蜷缩在座位上,嘴里倒吸气,见到丁昭就说冷。
    记忆中有个身影与他重叠。丁昭走到郝思加边上,看他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犹豫问,“要不要替你和白睿德说一声?”
    “说个屁。”
    郝思加面露嫌恶,提到这三个字,他恢复半分力气,哑着声音用来骂人:“一个招呼不打就跑去出差,肯定在国外玩得起劲,找来有什么用,他要能下一秒出现,我名字倒写——咳咳咳。”
    行了行了,你先别开口了。丁昭拍拍他后背,思来想去,还是偷偷给白睿德发一条信息。有次对方来找郝思加,人不在,上五楼敲丁昭的门,客气说我留个联系方式给你,如果思加以后遇上什么事情,嘴硬不肯找我的话,请你第一时间通知我。
    信息发出,直到丁昭陪郝思加验完血,仍旧没有回复。
    不是说第一时间通知你吗?丁昭心中跟着责怪。玩得起劲,不是好人。
    排队又半小时,轮到医生接诊,看过郝思加的验血报告,说白细胞太高,是细菌感染导致的高热,要想好得快,建议吊水。随即刷刷开了输液单子。
    两人在输液室转了好几圈,才轮上一个空位。丁昭搬个板凳坐在郝思加面前,对方看看他,“你回去吧,不用陪我。”
    “来都来了,回家我也睡不着。”
    郝思加哼一声,粗着声音问:“你今晚是不是和程诺文去吃饭了?”
    “嗯,就吃了一个钟头。”
    “他和你说什么了?三跪九叩要和你复合?”
    “和我说对不起。”
    郝思加有点吃力地翻个白眼,“蠢死他得了,还不如三跪九叩。”
    丁昭没接话。搬家那次,程诺文的道歉很勉强,从心里挤点愧疚给他。这一次,努力多挤了一点,性质还是一样:他的道歉是为了让自己好过。
    工作上,程诺文总是思路明确,没用的歉别道,关键是解决问题。换到感情领域,他却意识不到。老天有时真是公平,哪边给多了,另一边就必然收回些。
    郝思加挂水有四袋之多,全是液体抗生素,一小时过去,堪堪吊完三分之一。他眼皮打架,中途睡着了,头一歪,露出脖颈间一枚黑色项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等发现时,已经安然围在那里。
    丁昭手机亮起,白睿德回复了:刚落地,谢谢,立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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