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得,”丁昭一字一顿,“他就是不会做那种事。”
    “你真的,”边晔隔着电话感叹,“你和nate真是一类人,什么事都追求黑白分明,我可没有。明规暗潜,都懂才能做大,他想做干净生意,可哪来那么多干净生意给他做,我还有我的组要养,总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喝西北风吧。别来找我了,小昭,有时间,不如多关心摔下山的那个人。
    不等丁昭再问,边晔及时按掉电话。他站在户外风口,点燃好彩,抽过半根后,他按灭,走回包厢。
    “不好意思,刚才投资顾问拉着我抛美股呢,多聊了两句,自罚一杯。”
    他举杯,看过眼前众位熟悉面孔,从董遐迩到骆家安,再到昨日秘密到达上海的史蒂芬,微微一笑,将波动的情绪与香槟共同饮下。
    *
    车至滨江,司机刚停稳,丁昭就从后排飞奔出去。他一路跑到程诺文的公寓楼,电梯要等,干脆不坐了,走消防通道上去。
    到六楼,隔着门都能听见里面的小狗叫声,他急了,边砸门边喊:“程诺文,是我,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声音太大,惹得隔壁邻居探头说大半夜的能不能安静些。丁昭来不及说抱歉,满脑子想着去哪里找人开锁,眼睛瞥到大门,忽然清醒。
    实在是急昏头了,差点忘记一件事。他深呼吸,按上指纹锁。
    程诺文果然还留着他的指纹录入。
    屋内没有半点亮光,窗户拉紧,伸手不见五指。刚打开门,有团东西挤到丁昭脚边。他摸到开关,餐桌上方那盏灯亮起。叉烧立即扑到他身上,看上去像是受到不小的惊吓。
    他赶忙抱起小狗,轻轻拍它。别怕。丁昭低声安慰,小狗闻到他的气味,稍稍安分下来,窝在他怀中不动。
    光线投到地上,一件脱下的外套,往走廊,陆续见到领带与西装马甲。丁昭抱着狗向里走,在主卧门口停下脚步,有样东西发出微弱闪光。
    丹斐经典1971静静躺在那里。程诺文最爱惜的那只表,他拾起,边角已磕出一道裂痕。
    主卧房门虚掩,丁昭推开,房内只有角落的玩具柜勉强亮着:程诺文认真打理的三层玻璃柜此刻面目全非,玩具混着玻璃碎片洒了一地,灯带也七零八落,时闪时不闪。
    坐在玻璃柜边上的人一声不发,头埋进膝盖。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叉烧害怕,长鸣一声,跳出丁昭怀抱,逃回客厅。
    心跳几乎变成一条直线,丁昭走到程诺文面前,对方右手骨节全是血,好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这个家那么大,唯一让程诺文真正安心的地方只有这里。他看中他的玩具柜,闲暇时,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细心保养。每个玩具的排列、摆放角度,他都有自己的规矩,不会轻易更改。
    他是用什么心情打碎这一秩序。丁昭半句话说不出,他伸手,轻轻碰一碰程诺文,对方肩膀颤动,仍是没有抬头。
    第100章 坏冲动(1)
    丁昭不要求程诺文给出任何回答,他坐到他身边,整理散落一地的玩具,一个个拾起,用衣服抹干净。
    房内太暗,他捡时没看清玩具上混杂的碎片,指腹被玻璃划伤,也硬生生忍下去,默默含住手指舔掉血。
    颠倒的世界,他为他摆正,放回玻璃柜中。灯带是修不好了,他扯下,电线接缝突然冒出火花,丁昭吓一跳,躲开时手又压到地上的玻璃碎片,下意识嘶一声。
    听见他轻微的吸气声,程诺文抬起头。看清眼前场面,他即刻拉过丁昭的手:和自己一样,手指也留下几道细长的口子。
    程诺文面色沉沉,下了很大决心,他放开对方。
    “小昭,你回去好吗?”
    压抑到极限,他声音放得很低:“我不想给你看到我现在这样。”
    又要躲回一个人的壳中。丁昭先一步按住他手腕。程诺文。他叫住他,随后慢慢打开程诺文握紧的拳头,将自己的手覆上去。
    丁昭一字不发,只是看着他。直视这双眼睛,仿佛一面镜子,映衬出程诺文最不想看到的自己。他没有秘密,在丁昭这里,伪装失去意义。
    这是他最脆弱的一面,不坚强,极度不稳定——丁昭会不会因此低看他?程诺文不敢想。今天收到邮件,庄晓朵正与他开会,听见会议室外面发出响动,她看过手机,脸色发白,让同会的几个阿康先出去,再示意程诺文查收邮箱。
    进乔蓓办公室前,他听见里面重重一声。乔蓓砸了她的青玉玄武,震司的风水阵破了,她受到打击,仰头微弱说程诺文你他妈的……我的救心丸呢……
    他替她找出药瓶。同一个位置,两周前,他出差回来,接完狗去找乔蓓。对方模样疲惫,与程诺文梳理业务,他们反应还是太迟了些:骆家安伸手极长,a组有两三个am与他过从甚密,私下已经牵线搭桥,介绍手上的客户与他认识。
    她呸一声:ian是前排兵,被香港那边派来搜集情报,背后至少有个史蒂芬,东尼有没有插手不好说,如果真是他们两个一起对付我,我很难招架。现在公司这局面,除了你和kate,我谁都不能信,但kate那边,我不想让她牵扯进东尼的事情。所以你站好岗,这种时候,但求太平,切记绝不能惹麻烦。
    出差最后一晚,他只在ktv待了半小时,推托说累了要回去。供应商亲自送他到酒店,临别祝他玩得开心。进房才知道什么意思:浴室有声音,还以为客房打扫,结果开门出来一个特别年轻的男孩子,看到程诺文立即脱掉衣服,软软喊他老板。
    他反应过来,厉声说穿好衣服。男孩上来抱住他,程诺文避过,开门说你先出去。
    也不是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以前在t&h陪上面的人出差,接待给他们开好房间,堵在门口,他逃不掉,只能和mb面对面在房间坐到第二天早上。
    进co2之后,程诺文对所有合作第三方的基本要求就是身家清白,并要求彼此间的社交应酬适可而止。这次的供应商是头次合作,深圳两场快闪合同都签了,事务推进到一半,想换都难。他连夜叫来董遐迩,严肃告知她项目结束后就踢他们出库,以后不能再用。董遐迩先是吃惊,说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随后表示她会处理,并且主动提出帮程诺文换个房间。
    他让董遐迩低调进行。出差不止他们两人,让其他手下知道难免传出风言风语。
    当时只以为这是一场暗中的风波。董遐迩跟随自己多年,虽能力出众,但人激进,易骄易躁,放权太大容易出事。与她相反的庄晓朵是最好的制衡,两人良性竞争,才能保证a组的稳定局面。程诺文对于下属向来严格,嘘寒问暖那套虚伪的关照,他不做。来工作就拿出能力,干得好,他自然会在物质上给与回馈。
    是他行事太过独断,自信足够强大,能够化解一切难题,却忘记人心变化只需一个瞬间。
    吃过药的乔蓓冷静下来。年前她刚过四十五岁生日,平日注意保养,看着和三十多岁没有太大差别,近几个月却极速衰老。她没有质疑程诺文的职业道德,只说ada用这种方式出卖你,是铁了心要搞死你,你真的是……你得罪谁不好?现在我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程诺文,你自己说,我该怎么处理你?
    他答不上来。入行十二年,实习期被客户邮件羞辱,都不比今天走出办公室的一路凌迟。那些投向他的目光,轻蔑、怀疑皆有,小刀般割去他仅剩的自信心。
    无处可去,也无人求助,从白天坐到黑夜,他以为自己会随湮灭的世界坠入永夜,而在此之前,有人牵住他。
    丁昭的手掌微微发热。他低头看,手叠手,两人血淋淋缠在一起。
    “你手还在流血,不处理伤口会感染的。”
    丁昭认真说,用衣服替他一点点擦掉血渍。
    远远一声低呼,叉烧叼来自己最喜欢的蓝色球球,嘴一张,放到程诺文面前,又着急跑出去,咬着另外两个玩具回来,全部堆到程诺文脚边。
    小狗不懂人类的悲伤如何形成,只能分辨出那份情绪过于强烈,害怕程诺文从此被带走——不能走的。它伏在地上,用鼻子拱着玩具,推给程诺文。
    宝的宝都给你。小狗愿意把所有玩具送给主人,只想对方重新抱抱它,露出往常的模样。
    他的世界不是一片荒芜。在最安全的环境里,他有信任的人事物,在这里,他可以任由汹涌的情绪倾泻。
    程诺文喃喃:三十多年,白过一样,回头看自己,还是那个什么都做不成的小孩。买不到车票,也见不到我妈,每天醒过来,出门看只有阴天,工人新村那团乌云,好像永远不会下雨。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去哪里,只能找人打架,今天输,明天赢,鬼打墙一样没有尽头。我以为我挺过来,实际一天也没有,现在害得小狗都要担心我,我连我的狗都照顾不好。
    叉烧意识他在说自己,蹦到他身上,呜呜叫。程诺文手上带伤,不敢抱它,还好有丁昭。他抱起小狗,也抱住他。另一个身体的重量如此真实。
    脖颈被什么打湿。丁昭拍着程诺文后背。程诺文的脆弱,他不会瞧不起。人再如何修炼,身体都有缝隙。可能一阵风、一粒石子就能将他们击倒,但这有什么关系,人不完美才是天地规律。
    他们长久拥抱,等程诺文情绪平复一些,丁昭找出医药箱,互相帮对方消毒包扎伤口,清理完遍地狼藉。他不放心留程诺文独自一人,当夜留在客房,实际也睡不着,中途几次出去查看主卧的情况——比想象中好些。程诺文睡得浅,醒了几次,但状态稳定,手上的伤看来并无感染。
    熬到三点多,丁昭忍不住睡去。醒后出门,程诺文坐在餐桌边上,面前倒了两杯水。
    他收拾过自己,看上去还算精神。
    “beth刚来过,”程诺文解释,“结果定了,我要无限期停职。”
    丁昭登时清醒:“只有这个办法?”
    只有这个办法。乔蓓给他的原话。
    对方今日上门,也是整夜失眠,但经过一晚,他们都已想清许多,眼下是面对面摊开讲清。
    乔蓓:他们这招就是想恶心我,ada先发制人,占领道德高地,我维护你一下都不行,怎么听都像是我在保你的借口。可你一下场,就是斩掉我一条手臂,ian的专组肯定做大,他迟早会蚕食完你手上的客户。
    程诺文:其他不好讲,佲仕和柏嘉丽有doris看着,他没那么容易得手。ryan那边怎么样?
    和我兜圈子,就是不表态。看山水的宗桑(畜牲)到底在想什么,我也猜不出。
    还有kate,握紧bd。你说过的,我和ryan都不是你的必须,最重要是bd。co2是我们打下来的,beth,你有义务保住它。
    他与乔蓓一路闯来,co2能开到现在规模,个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当年kate介绍夏东尼入伙,夏东尼又找来史蒂芬,他们看中乔蓓有本地资源,但忌惮两年竞业协议,做下约定同意乔蓓技术入股,相对的,她必须证明自己能够立稳脚跟。于是两年竞业期变成考察期,他们拼过、熬过。最难的时候,乔蓓和客户开完会,和程诺文蹲在楼下抽烟,说我上周体检查出卵巢囊肿,有8厘米,一定要开刀了。程诺文,你当我紧急联系人吧,万一下病危通知书,你得给我签字。
    co2上海是乔蓓的心血,她一手一脚亲自拉扯大,现在有人看到成果丰厚,想来抢。就算死,乔蓓也会把那些人咬出血。能在t&h搏杀至gad的人,本性都是一头狼,自己能做的只有不成为她的包袱。
    不用顾忌我,处理上面的事情要紧。这把火已经烧到你,再不想方法灭掉,损失更重。你要做出表率,开除我是最好的决定。
    你要死,程诺文,圈子这么小,我要这么做了,以后不要说是工作,你名声都臭掉了,行业里提到你的名字,都会说你是……要供应商给你开房搞男人的垃圾。你怎么办?
    程诺文冷静答:我死好过拖整个co2下水。
    乔蓓恨得咬牙,却明白他说得有理。她恢复同样的冷静,闭上眼,转动眼珠:无限期停职,你需要立即移交手上所有工作,不能来公司,不能接触任何业务,只有这个办法。
    “这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就当给我放长假了。”
    丁昭听完,坐到程诺文身边,皱眉问:“无薪的,你房贷怎么办?”
    “我手上有一些理财,但合同在,没法找其他工作,暂且只能吃老本。”
    他看向客房,“还有一个空房间,能租出去就好了。”
    丁昭听出他的意思,“你可以找个中介。”
    乔蓓走前,问小昭是不是也在。他点头,说昨晚太累了,在睡觉。
    她苦笑,还说天条呢,现在你不在公司,也不适用了。
    他摇头,澄清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乔蓓惊讶,说昨天他和kate一班飞机,半夜才到上海,马不停蹄就来看你,关心同事也没有这样的。
    我在努力。他坦然道,看得乔蓓愣神。她露出一丝怀念,说程诺文,返璞归真吗你。
    “做广告十二年,中间没有一刻停下来过。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输,实际不是,能停下休息一段时间也不错。”
    叉烧趴在他脚边呼呼大睡,程诺文低头看了会儿,“小狗没心思,真好。”
    “不是没有,它也担心你,只要你需要,小狗都会在你身边陪着你,你只要说句谢谢就可以。”
    “谢谢宝宝。”
    丁昭垂下眼,当他又搞混称呼。直到程诺文也察觉这点,他注视着丁昭的眼睛,换了个说法:“谢谢你,小昭。”
    第101章 坏冲动(2)
    程诺文停职的处理结果由乔蓓亲自宣布,邮件发出后,瞬间激起司内千层巨浪。
    co2立起舆论战场,三百个小群反应激烈。一边是不敢置信,认为程诺文不是道德低下之辈,或许存在误会。另一边则嗤之以鼻——程诺文日常行事强悍,不是所有同事都看他顺眼。他们将董遐迩视作为正义的伙伴,认为她抗住重压揭发上级,需要极大勇气,也更值得鼓励。
    如此完美的人设一立,没证据,乔蓓想打也不行,最受影响的还是业务层面。a组服务的数个品牌联系她表示,虽然相信co2的能力,但想尽可能避免程诺文造成的负面影响,因此要求调整负责人,点名骆家安接替。
    乔蓓只能放行。不多时,董遐迩手下品牌归至骆家安的专组,她也一并转投,a组顿时失掉一半人马。留下的阿康看山看水,大致分为三类:一是信任程诺文与乔蓓的保皇党;二是早生异心的刺头;三最多,一批犹豫不决的中下层,都属摇摆州。
    压力落到庄晓朵肩膀上。程诺文一走,她是a组目前的职位最高者,需要代理ad职责,做出所有决策。
    有看戏的以为她失掉程诺文这根主心骨,或许柔弱不能理,不曾想温柔一刀的温柔只是刀鞘,抽出才见锋芒:接手后,庄晓朵并未急于大刀阔斧处理剩余人员,而是保持一切与往常无异,同时在短时间内争取到佲仕与柏嘉丽两个新项目的执行权。
    有高质量的业务进来,众人关注点自然转移。此时庄晓朵扬起刀锋,以重新分配为名,将几个刺头手上的工作全部收走,并找hr以效率问题迅速开掉两名暗中为骆家安输送客户的am。杀一儆百之余,稳住一众摇摆下属的立场:留下的各位业务只多不少。
    阿康的核心竞争力,最终还是落到抢占更多优质客户与项目。事情都做不完,大家心思尽消,安分在庄晓朵管理下运行。co2几个老资格的员工感慨:doris刚柔并济,这么看来,她在nate手下倒是屈才了。
    暴雨之中,唯有b组风和日丽。边晔每天正常上下班,还是老样子,碰上谁都能和煦地闲聊几句。丁昭偶尔在楼下吸烟点碰到对方,边晔也是一如既往,毫无芥蒂地和他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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