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和嬴小政下马车后,就变回了秦王和太子。
    朱襄不用装,那悲伤的模样就能让人忽略秦王柱对他的厚爱。
    秦王柱的儿子们看到朱襄的模样,心里又是酸涩又是郁闷。
    他们在秦王柱面前的地位远不如朱襄。
    不过若自己当了秦王,对朱襄也肯定远比对儿子们好。
    可惜朱襄入秦时就与子楚绑定,他们无缘与朱襄攀上关系。
    现在子楚已经当了秦王,他们彻底没有希望了。
    秦国自变法之后,秦公子无功劳不得封爵,秦王只要亲政便是大权在握,王位十分稳固。
    他们已经在王位斗争中彻底失败,接下来就想着怎么在战场上刷一刷功劳,得一点封爵封邑,好安度余生了。
    不过仔细一想,他们好像也没怎么和子楚争过。这让他们心里更郁闷了。
    好歹子傒还有点存在感。虽然子傒现在已经被贬为庶民,流放国外,生死不知。
    群臣们为秦王柱的谥号吵闹了许久。最后荀子拍板,给秦王柱定下“仁文”的至高美谥。
    别说其他六国得知秦王柱这个谥号表情僵硬的模样,就是秦国自己人都觉得有些唏嘘。
    “仁”是儒家追寻的最高道德。
    现在秦国管礼制的人基本都是大儒荀子的学生,就算不是儒家弟子,也深知儒家的经义。
    他们居然给只执政四年的秦王柱以如此美谥,实在是难以置信。
    而后的“文”字虽也是美谥,都在“仁”下暗淡无光了。
    子楚看到这个谥号的时候都揉了揉眼睛,然后对一旁磨墨的嬴小政道,秦王居然能称仁,吓死个人。
    嬴小政装没听见。
    荀子等人给秦王柱定下“仁”的美名是有很重要的原因。
    秦昭襄王虽然建立咸阳学宫,召集天下贤才入秦。但秦昭襄王就装了个样子,骨子里还是他那霸道的一套。
    秦王柱不一样。
    秦王柱刚继位时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统一天下的夙愿肯定是交给儿子孙子,所以他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下了“休养生息”“韬光养晦”的策略。
    他按捺住自己的野心,将咸阳学宫选官制度完善,并在各郡试行学宫,培养属于秦国的人才。
    鲁儒们入秦后,与以法家治国的秦国制度多有冲突。秦王柱也没有以势压人,而是让他们与法家以及其他学派争论,然后派他们去帮朱襄,或者入宫修书。
    秦王柱在位期间少有兵戈,只派了廉颇去攻打韩国,还一路打一路屯田。
    虽然秦王柱快辞世时,差点与楚国起冲突,但在外人看来,他最终清醒过来,没有让秦楚发生大战。
    所以在历代秦王中,他是最少动兵戈的一位。
    在儒家门人眼中,秦王柱扭转了暴秦的形象,给天下人以秦国正在向仁政行走的希望。
    所以“千金买马骨”,他们认为给秦王柱一个“仁”的谥号很合适。
    再者,秦王柱执政虽然只有四年,但这四年间,不仅朱襄推广农业种植技术厚积薄发,秦国年年谷仓爆满,雪姬带人发明出新的棉布纺织机后,秦国庶民用上了棉布棉花,冬日少有冻死之人。
    一个古代国家若少有饿死冻死之人,便可称得上盛世了。
    秦王柱执政这四年,堪称盛世。
    秦仁文王,实至名归。
    朱襄看到子楚炫耀的君父秦王柱的谥号,呆愣了许久。
    秦王柱的谥号本来应该是“秦孝文王”。
    自汉朝打出“以孝治国”的旗号之后,历朝历代都遵循“以孝治国”,所以“孝”字是至高的美谥之一。
    但现在不是。
    现在儒家文化并非一家独大,“孝”并非顶尖的美谥。对秦孝文王而言,“孝”字谥号是因为他在位期间没做成什么事,便以他当太子时对秦昭襄王的顺从而定的美谥。
    “文”也差不多。这并非描述秦孝文王的执政理念,只是评价秦孝文王的私人品行,“学勤好问曰文”。
    不过朱襄在想了一下自己前世的那些“仁皇帝”后,感慨就冷却了。
    “对国君而言,谥号不过他人之语,不需太重视。”朱襄道,“对两位先王而言,他们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功过任人评说,不会在意。”
    嬴小政懒懒抬眼,终于对兴奋许久的君父说出了心里话:“子议父,臣议君,甚无谓。”
    朱襄脸上浮现笑容:“政儿所言极是。”
    子楚看看微笑的挚友,又看看一脸霸气的儿子,心头一恼,握拳就要给嬴小政脑袋一下,被朱襄挡下。
    朱襄没好气道:“脑袋不能乱敲,敲傻了怎么办?一天只能敲一次。你若恼羞成怒,可以打手心。”
    嬴小政立刻把子楚放一旁的佩剑递过去:“君父,快揍舅父!”
    什么舅父啊!他还以为舅父在护着自己!
    被揭穿恼羞成怒的子楚把长剑狠狠往桌子上一拍,不如朱襄的意。
    他若现在拿着剑追着朱襄抽,岂不是坐实了自己恼羞成怒。
    他故作镇定道:“确实,甚无谓。”
    朱襄:“扑哧。”
    子楚:“……”
    嬴小政再次递剑:“君父,给!”
    蔡泽抱着一堆文书走进来,就看见子楚和朱襄在切磋,嬴小政在罚跪。
    蔡泽深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地变得心平气和:“政儿……太子,怎么回事?”
    嬴小政直直跪在软垫上,面无表情道:“舅父说君父恼羞成怒,我给恼羞成怒的君父递剑,君父先说我不孝罚我跪,然后恼羞成怒地追打舅父。”
    蔡泽:“……”
    虽然嬴小政说的话很绕口,他还是听懂了。
    蔡泽将手中文书放下,然后挽起衣袖走进战圈,双手抢下子楚手中的剑,击落朱襄手中的剑。
    “等处理完政务,君上和长平君再切磋武艺不迟。”蔡泽平静道。
    子楚和朱襄拍了拍衣服,跟没事人似的去处理政务。
    处理政务的时候,子楚没忘记给嬴小政面前安张小桌子,让嬴小政跪着帮忙。
    朱襄在一旁附和,让嬴小政好好跪着,背挺直了,别偷懒。
    嬴小政把文书翻得哗啦哗啦响,心里不断琢磨等他当了秦王后,要给君父定什么难听的谥号。
    子议父?甚好!
    “这次君父葬礼,韩王还想来哭丧。”子楚翻开蔡泽放在最上面的文书,立刻头疼道,“他是不是给秦王哭丧上瘾了?”
    朱襄道:“廉公还驻扎在韩国边境屯田,韩王自然恐惧。”
    而且廉公现在驻扎的韩国边境,原来是韩国的城池,现在归秦国了。
    子楚道:“廉公想回来拜祭君父,你看如何?”
    朱襄道:“这得看你想如何。你是要收兵,还是先把韩国灭了?我建议别全灭,给韩国留一半地,以麻痹六国。”
    蔡泽补充道:“若秦国灭韩,六国恐会联合起来。现在六国还未削弱,联合起来也算麻烦。何况楚国的内乱刚起,若有外部压力,恐怕楚王会逃过这一劫。”
    子楚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朱襄看出来他想直接灭韩国了?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子楚虽然被朱襄猜出了心思,但他早就习惯了,所以没有其他君王被臣子猜中心思的惶恐和恼怒。
    他很自然而然道:“那就暂时放过韩国吧。不过廉公领兵出战,却不能得太大功劳,恐怕会引人非议。我听闻东周公想要当周王?让廉公回秦国时顺路把东周国灭了,也算一桩功劳。”
    朱襄眼皮子一跳:“顺路?你真能说。”
    子楚道:“以廉公本事,灭个小小的东周国可就是顺道?”
    朱襄道:“这倒的确如此。”
    蔡泽道:“让韩王来吗?”
    子楚戏谑道:“若夺了他一半地,他还愿意来,寡人自然欢迎。”
    蔡泽拿出下一封文书:“魏王也想来拜祭先王。”
    子楚乐不可支:“魏王?是因为魏无忌终于去给赵国戍边,他担心将来秦国攻打魏国时,魏无忌不来救他,所以要给秦国当属国了吗?”
    蔡泽道:“君上,若按照法理,魏国在昭襄王时便已经是秦国属国。”
    子楚笑道:“他若想来,那就来。”
    朱襄道:“他最后应该不会成行,只是试探一下秦国。魏王虽然没什么才干,但很好脸面,又擅长阴谋小计。他只是在魏国做出软弱之态,以宣扬魏无忌弃魏国而去给他带来的困扰吧。”
    子楚翻了白眼:“谁逼走的魏无忌啊?肯定不是他,对吧?政儿,别坐,背挺直了。”
    趁着长辈们聊政务,偷偷坐在腿上的嬴小政露出了郁闷的表情,乖乖重新跪直。
    君父还说若舅父欺负了自己,就让自己告诉他,他来帮自己。
    呵。
    蔡泽看不下去了,道:“太子年幼,跪太久恐对身体有害。”
    朱襄道:“不会,才跪不到一刻钟,而且我专门挑的垫子,很软。”
    蔡泽扶额,咬牙切齿:“朱襄!不要欺负政儿!”
    朱襄道:“他居然挑拨我和夏同打架,这么不孝,该罚。”
    子楚赞同:“就是就是。”
    蔡泽无语,只能给了嬴小政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嬴小政认错:“我错了,我一定反省。”
    朱襄对子楚笑道:“你看政儿认错的神态,像不像我在荀子面前认错的模样?”
    子楚道:“像,特别像,特别诚恳。”
    朱襄道:“对,特别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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