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牍只在进门时吩咐了周敬那一句话,此刻靠在圈椅内,眼皮松松地耷拉下去,半垂着,并没有抬起来的意思,倒像是忘了屋内还有一个人。
    桌上搁着斟好的参茶,他端起喝,鼻孔翕张着,呼吸沉重拖沓,几口后放下,又止不住重重咳了几声。
    谢执在一旁静静看着,此时忽道,“风热袭体,参茶性热,两不相宜。”
    “老爷该换个大夫了。”
    周牍擎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不轻不重地磕在案上,“咯”一声轻响,“府中的大夫我用的惯。”
    “再说,我可不比你有那么大的脸面,”
    “能叫那傻小子巴巴儿地从府外头请了大夫来医治。”
    这便是知道先前园子中谢执落水一事了。
    谢执不动声色地住了口,视线垂着,做出一副十分恭谨的模样来。
    周牍说罢,抬起眼来,定定地看向谢执,浑浊的一双瞳孔里精光乍现,一扫方才的龙钟之态。
    下一刻,他突兀地沉默了。
    又停了一瞬,“……你这是什么样子?”
    不是说姓谢的是个姑娘么?眼前这幅男子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谢执垂着眼,动作轻轻地抚了抚被阿拂拽出褶皱的袖口,“少爷喜欢,故而吩咐我作如此装扮。”
    “说瞧着清爽好看,宛若读书儿郎的模样,便不许我换了。”
    周牍皱眉:“那这衣裳……”
    谢执自然而然接道,“少爷说府中家风勤俭,不许铺张,是以便拿了自己从前的旧衣来,命我不必再裁新的了。”
    顿了顿,又像是有些含羞一般,低声补了一句,“少爷说……如此这般,晨起时就不会再穿错衣裳了。”
    周牍十分罕见地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原当自家儿子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如今瞧来,花样倒也不少。
    谢执有些怯懦地抬了抬眼,又迅速垂下头去,“若老爷不喜,回去我同少爷说了,换下来就是。”
    “罢了,”周牍不耐听这个,有些头疼摆了摆手,“衣裳而已,犯不着折腾。”
    谢执细细弱弱地应了句“是”,复又垂下眼去。
    周牍斜着眉,一双眼将谢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面色沉沉,嘴角抿出几丝阴沉的笑纹,
    “从前没细看,”
    “倒真是个美人儿。”
    “怪不得能将周潋迷得神魂颠倒,一颗心全扑到你身上去。”
    ”想来当日水榭之中,你假称风寒,不肯取面纱,也不肯拜谢,那时就已怀了这明珠暗投的心思罢。”
    “老爷言重,谢执不敢当。”谢执垂首,低低道,“少爷宅心仁厚,先前不过是瞧着谢执病弱,心生怜悯之意,不忍谢执在园中受苦,这才略照拂一二。”
    “少爷同谢执君子之交,从未有逾矩之事,还望老爷明察。”
    “你倒是肯为他着想,”周牍嗤笑一声,“不急着替自己开脱,反倒顾着替他辩解。”
    “方才不是还说,晨起之时一道穿衣裳么?怎么这会儿就无逾矩之事了?”
    谢执肩头微颤,抿了抿唇,似是无话可辩,低声道,“是谢执失言了。”
    周牍瞧见他这幅娇怯怯的模样,冷哼一声,“我周府园子里落了这么一对儿苦命鸳鸯,我竟到今日才知晓,当真是耽搁了。”
    “君子之交——穿上这一身儒衫,就当真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以为自己上得了台面?”
    “谢执不敢。”
    “不敢?”周牍冷笑道,“园子里头闹得天翻地覆,周潋连我这个父亲都不顾了,日日往寒汀阁跑,我瞧你倒是敢得很。”
    谢执声音微颤,“蒙少爷厚爱,谢执心中惶恐,夜不安枕,并不敢借此生事。”
    “你最好是。”周牍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周潋现下喜欢你,不过是拿你当个玩意儿捧着宠着,乐意花心思。”
    “可你也该清楚,别做那些飞上枝头的梦。”
    “他自己如今都还未执掌一方门户,靠他老子养着,又能分出多少余力在你身上?”
    “你不妨猜猜,若今日我将你二人之事扔去他跟前叫他选,他是会为了你舍了现下的少爷身份,还是乖乖来我跟前求饶?”
    “谢执心中已有定论,自不必猜。”
    谢执似是明白在周牍面前再无余地,面上恢复了几分平静,认命一般地道,“谢执一介残躯,自不敢有心比天高之意。”
    “更不敢凭借少爷垂青,就生出非分之想来。”
    “周府高门大户,岂是谢执得以攀附得上的。”
    他能说出这番话,却是周牍不曾预料到的。
    如此也好,倒用不着人来点醒了。
    周牍随手将茶盏扫去一边,朝椅背上微微靠着,面容隐在书架投下的大片阴影之中,瞧不清楚神色,语意不明,“你倒识趣。”
    谢执垂眼,声音平淡,“谢执生于烟花之地,若不将路看得清些,也活不到现在了。”
    “你既无非分之想,那同周潋相交,所图又为何?”
    “财帛?”
    可若真为银钱之故,他来寻周牍,只怕比周潋还要快些。
    周牍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嗤一声,“总不成,是信了他那份情爱?”
    “男子多薄幸,谢执并未心存侥幸。”谢执微微摇头,长睫半敛,蒙了一层盈盈烛光。
    “即便老爷今日不开口发难,谢执也不敢将全副身家托于少爷几分疼惜之上。色衰爱弛之道,这么些年,谢执也是懂的。”
    “谢执所求,不过是在此地寻个靠山,有所依仗,能够衣食无忧,不至于受人欺凌。”
    他顿了顿,嘴角微微抿起,“至于那靠山是府中哪一位,谢执并不在意。”
    周牍生了几分兴味,“你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就不怕我将你今日所言告知周潋么?”
    “若他知晓你这些心思,只怕此后,就再不肯做你的靠山了。”
    “到时你在这府中,可还能再熬下去?”
    “谢执只是据实以言,”谢执不紧不慢道,“以老爷的本事,谢执若在您面前耍别的心思,您岂会瞧不出?”
    “不若干脆坦言相告。”
    “兴许老爷还肯多留谢执一条活路。”
    周牍嗤笑,“我那傻儿子心软,你便当我也是一样?”
    谢执略顿了顿,“谢执指望的,并非老爷几分心软。”
    “您今日肯唤谢执前来,想来是谢执身上仍有用得着的地方。”
    “否则,您也不必多余见我一面。”
    “如今天寒地冻,弋江的冰窟窿里,悄悄填一两个人总是不成问题。”
    周牍沉默片刻,忽而一笑,“我倒没看错,你果真是个聪明人。”
    难得这样一张皮囊之下,倒还生了副玲珑心窍。周潋那小子眼光倒好。
    “罢了,你既如此坦诚,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了。”
    周牍将小臂担在扶手上,屈指点了一点,漫不经心道,“我今日叫你来,原本只是想看看,这将周潋魂儿都勾走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你方才若是透出一星半点要做周家主母的念头,现下便是弋江里的一条浮/尸了。”
    他说罢,略顿了顿,好整以暇地观察谢执的反应。
    后者敛着眉,微微垂着头,似是被这话吓着了,并不应答。
    “不过,”周牍话锋一转,“你既聪明,又识时务,放你一回,也不见得不成。”
    “现下我指另一条路给你,只看你肯不肯走。”
    “若是肯了,你这条命就能保下。”
    “谢执愿闻其详。”
    周牍擎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撇去上头浮沫,“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周牍日渐大了,我们父子二人分别许久,难免有所生疏。”
    “他有什么心思想法,也不大愿意同我讲。”
    “年轻人,难免好强些,行动也没个章法,冒冒失失闯出祸来,还要做老子的替他张罗周旋,”他眼中狠色一闪而过,“一两回也就罢了,可时日久了,难免要伤了我们父子间的情分。”
    “我自小疼他,自是不忍见此的。”
    “我如今身子尚好,家中一摊子生意尚能勉力操持,可天长日久的,总要多依仗他,交去他手里。”
    “若果真父子离心,那便是便宜外人了。”
    “如今他不肯同我亲近,我这做父亲的,更不好腆着脸去求到他门上,连关心也没个章法。”
    周牍说着,抬起眼,视线阴测测地,落在谢执身上,半笑不笑道,“巧了,如今多了一个你。”
    “解语花,温柔乡。你既是他的枕边人,他有什么心事,不肯同我开口的,对着你总不见得藏私。”
    “你便帮我一个忙,替我好好看着他,将他那些话和心思记着,得了空说给我听,也当是,全了我们一场父子情分,”周牍笑一声,淡淡道,“如何?”
    堂下立着的人沉默着,并未开口应答。
    室内静极了,一旁的灯烛燃了半日,“噼啪”一声轻响。
    周牍像是料到了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盏,啜了一口,“你慢慢想,”
    “不必着急。”
    “我只劝你一句,你是周家买进园子的奴婢,过了官府身契的。周府如今还轮不到周潋当家,你那张卖身契攥在我手里,他便是想救你脱奴籍也无法。”
    “奴籍,可是连个姨娘都做不成的。”
    他能猜到谢执在意什么,便着意点道,“他如今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若无意外,今年便要添上几位姨娘。”
    “向来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到时新欢在侧,你猜他又有几分心思肯留在你身上?可还对得起你今日替他犹豫的这一两分情意?”
    面前的人袖口微颤,头低垂着,似乎是因为这一番话有所触动,又仍在挣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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