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交响乐里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甚至有几声不客气的幸灾乐祸的笑声。
    眼角余光里,有人笑着朝她高举起手中的酒杯。
    江瑟侧眸望去,对上朱茗璃满是笑意的眼。
    那笑意是伪善的。
    江瑟连敷衍的心思都没有,眼皮一垂一抬便将人彻底忽略了去。正欲抬脚去找岑明淑,身侧光影忽地一暗。
    “瑟瑟。”
    来人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不用看也知对方的眼睛此时定然含着笑。
    这久违的声音叫江瑟怔了怔,她偏过头,看着旁边的男人笑应了声:“傅韫。”
    傅韫一身裁剪熨帖的白西装,俊秀的眉眼蕴着浅浅的暖意,温润而明澈。
    “咱们多久没见面了?”傅韫下颌往一边抬了下,笑说,“聊一会儿?”
    江瑟望了眼旋转楼梯,同傅韫点了下头,与他并肩朝窗边走去,边说着:“最后一次见面是年初你去南美前。”
    “那是三月的事。”傅韫感慨,“一晃眼竟九个月过去了,我只记得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中秋那晚。”
    那一次通话江瑟自然也记得。
    说来她与傅韫的关系其实挺狗血。
    傅家原先同她有婚约的人是傅老爷子唯一的孙子傅隽,傅韫是傅老爷子的私生子,比傅隽大两岁,是傅隽的小叔叔。
    江瑟大学毕业那一年本应与傅隽订婚的,然而订婚前两个月,傅隽突然出意外去世。
    傅家与岑家合作早已开始,两家皆不想放弃联姻,便想让别的傅家子代替傅隽同江瑟订婚。
    傅家是大家族,能与江瑟联姻的人选少说也有两三个。傅老爷子为了把住他们这一脉的权力,以强硬的手段把与岑家联姻的任务落在了傅韫身上。
    傅隽是傅老爷子器重的孙子,他在傅氏的地位与作为私生子的傅韫有着天壤之别。
    也不知道傅老爷子是如何同岑明宏说的,岑家竟然同意了让傅韫代替傅隽。
    江瑟在那之前与傅韫只有过几面之缘,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性格很温和的人。
    订婚后,她与傅韫的往来虽说多了起来,但两人都是大忙人,一年半载见不着面都是常有的事。
    中秋节那通电话便是傅家知会了江瑟与岑喻错换的事后,傅韫打给她的。
    电话里,傅韫问她:“瑟瑟,你还想继续我们的婚约吗?”
    江瑟问他:“假如我不姓岑了,你父亲难道会同意你继续与我的婚约?”
    傅韫沉默片刻后说:“他不同意,但我可以试着说服他。但在说服他之前,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他这话多少藏了点温情在。
    傅韫对她实则谈不上多喜欢,不过是同情她的遭遇。
    两人都是不得已被家族推出来联姻的棋子,实在没必要为了一点同病相怜的温情就同傅老爷子起龃龉。
    江瑟不喜欢欠人情债。
    更别提,她只把联姻视作她作为岑家人的义务,当她决心放弃这个姓氏,自然也等于放弃了这桩婚约。
    从她知道自己并非岑家人开始,她就没想要继续。
    江瑟同傅韫说了实话,说她不想。
    傅韫似乎也松了口气,闻言便笑说:“那我们的婚约就此作罢,但是瑟瑟,我依旧是你的朋友。”
    江瑟去了桐城后,两人淡了来往。
    这会见面,傅韫自然而然问起了江家:“你那边的亲人对你好吗?”
    “挺好的,”江瑟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会问这问题。”
    傅韫也低头笑,淡棕色的瞳眸沾染了笑意后,像闪耀在阳光下的玻璃球。
    北城大雪封天了大半月,今晚难得见月光,月色铺在窗檐,宛若一层揉碎的盐。
    傅韫与江瑟的身影浸在月色里,瞧着像是一对璧人。
    旋转梯附近,头戴钻石发箍的女人拱了拱朱茗璃的胳膊肘,示意她看江瑟。
    “你说岑瑟如果不回岑家了,会不会扒着傅韫不放?傅韫这两年办了不少漂亮活,挺得傅老的欢心,虽说是个私生子,但他现在是傅老唯一的继承人,傅家以后极有可能是交他手里。”
    朱茗璃朝那边看了眼,目光一冷,笑道:“傅老先生出了名的精明,怎会允许傅韫要一个赝品?仿得再真的赝品,也还是个赝品。”
    “也是。”
    蔡筱,也就那戴钻石发箍的女人,扫了眼江瑟身上的高定礼裙,刚准备开口说什么,正对旋转梯的大门就在这时候被人从外拉开,两名管家毕恭毕敬地对门外来人低声应话。
    蔡筱循声望去,只见风雪挟裹中,一道黑色的身影立在廊下朦胧的光里。
    目光微凝,看清门外站着何人后,她忙又拱了下朱茗璃,小声道:“茗璃,你看谁来了?”
    说着朝大门的方向努嘴,“陆家那位!”
    男人已然迈过大门,雪花伴着大门的开阖落了几片在他肩头,他犹若未觉,线条薄凉的唇微掀,侧头去同身旁管家递话时,金丝眼镜下的鼻骨高高隆着,似嶙峋山峰,落下一笼阴影。
    朱茗璃眯眼看他,紧接着余光瞥向窗台一侧,也不知想到什么,光泽艳丽的红唇在某个瞬间用力抿紧。
    大门甫一合拢,宴会厅的水晶灯便骤然暗下一大半,一束明亮夺目的光从楼梯上空旋落。
    岑喻从走廊尽头慢慢步入那束光里。
    岑喻这几个月在岑家练就了极好的仪态,深蓝色的星空裙将她衬得如同一颗璀璨的星。
    低沉的大提琴声如倾如诉,岑喻挽着岑明宏的手肘一步步走下旋转梯。
    陆怀砚没朝那儿看,将手里的礼盒递管家手里,淡道一句“祖父送与岑喻小姐的礼物”,便往四周缓慢扫视。
    很快他的目光定在某一处。
    旁人都在看岑喻,唯独他不错眼地盯着倚窗而立的江瑟。
    她穿了件灰蓝色的一字肩鱼尾裙,海洋般的色调并不抢眼,却将她优美的肩线与修长的脖颈完美勾勒。
    月色如水,从窗户漫入,凝脂般的肌肤泛着光。
    她侧仰着头,沉静地看着旋转梯上的人,眉眼里没有一星半点的眷恋或者妒忌,平静得就像一面吹不起皱的湖。
    六年前在这里举办的成人礼,她也曾这样,挽着岑明宏的手,在万众瞩目中缓缓从旋转梯走下。
    下楼时乐团演奏的曲子是她亲自挑的,是德彪西的《月光》。
    那一日陆怀砚被岑礼搅弄得不耐烦,江瑟下来时,自也没看真切,草草一瞥便挪开了视线。
    也就记不得那时站在光里的十八岁的江瑟是何模样。
    但陆怀砚觉得此时的江瑟,像一束明艳的夺人目的月光。
    十八岁时的她大抵也是如此。
    他专注看人时的目光,总是如有实质般地带着重量。
    隔着距离,隔着镜片,都无法忽视那近乎逼人的视线。
    江瑟眸光微转,两人目光撞上。
    陆怀砚朝她走去,到她跟前了才发觉她身边还站着一人。
    偏头看去的同时,那人也看向他。
    陆怀砚与傅韫从前在旁的场子打过照面,不熟,但知道这号人,毕竟这位是近两年傅家老爷子有意栽培的接班人。
    当然,现在他对傅韫的印象较之从前要深刻些——
    他是江瑟的前未婚夫,或者说,第二任前未婚夫。
    也不知是陆怀砚的气场太过压人还是旁的缘故,傅韫在陆怀砚站定后便扭头对江瑟说:“我先失陪了,瑟瑟。你在北城逗留的这几日,若是得空,我们再找个机会叙旧。”
    他说完朝陆怀砚略一点头,温声寒暄了一句,便往旋转梯走去。
    经过朱茗璃与蔡筱时,他步履稍顿,礼貌地同她们颔首问好。朱茗璃却不搭理,捏紧了手里的高脚杯,只顾往窗台那处瞥了眼。
    傅韫离开后,陆怀砚便替了他的位置,站在江瑟身侧。
    江瑟抬眸看着他,说:“你迟到了。”
    陆怀砚赴宴从来不会迟到,今晚这样迟来半小时还真是头一遭。
    “迟就迟,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宴会。”陆怀砚看着江瑟,笑了一声,“你以为什么样的场子我都会提早二十分钟到吗?”
    两人在那家日式茶馆谈交易的那日,陆怀砚便是提早了二十分钟到。
    江瑟没接话。
    陆怀砚盯着她略显冷感的眼,又续了句:“刚去了趟陆家取礼物,祖父给你和岑喻都准备了礼物。”
    江瑟诧异地眨了下眼:“陆爷爷为什么要给我准备礼物?”
    陆怀砚来岑家就宴不可能空手而来,给岑喻的礼物早就备好了,临时回去陆家取的礼物只可能是给她的那份。
    是陆老爷子临时知道她回来北城特地给她备的,还是因为别的?
    陆怀砚不紧不慢道:“你不一直知道祖父很喜欢你么?今晚跨年,连我都有礼物,你怎会没有?礼物我放车里了,你今晚住哪儿?”
    江瑟看着陆怀砚不说话,好一会儿才说:“我住小姑姑那里。”
    “成。” 陆怀砚应了声,“等会你要走了同我说一声,我去把礼物拿给你。”
    他话音刚落,整个宴会厅便响起了如雷般的掌声。
    两人一同转过脸朝旋转梯看去,那里,岑喻挽着岑明宏已经从旋转梯走下。
    陆怀砚淡瞥一眼便收回视线,在热闹的掌声里侧头凝着江瑟,淡淡问:“你为什么要来?”
    第25章 你对自己还挺狠
    今晚这样的场子, 江瑟来,得到的不过是大多数人虚伪的善意。
    这个圈子就是这么现实,当你什么都不是了, 没有价值了,就会见识到真正的人性。
    江瑟笑笑:“我离开北城时,一直没找到机会同董事长和季老师好好告别。在这里同他们郑重告别, 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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