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从渊并不点评,只是话锋一转,道:“林大人,你还记得你怎么坐上礼部侍郎的位子的么?”
    林延之不知他何意,谦逊地表达感激:“自然,若不是令尊的提携,在下或许还在纪央城做州官呢。”
    这话陆从渊满意。
    林延之原本就是不得志的州官,后来是他陆家一手提拔上来,入了启都来,一步步走到了礼部侍郎的位子。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也确实到了用的时候了。
    他将小厮呈上来的消茶点心推给林延之,轻笑道:“林大人,女子做官实在是荒唐,此事是有前车之鉴的。何况,此女姓元。”
    元成晖有陆氏的把柄,如今公然投靠闻临,背弃陆氏,便是一个不知道何时会烧起来的引子。
    引子尚未除,他的女儿却妄想着立足朝堂,陆从渊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意。
    林延之终于明白了陆从渊的意思,惊起身再拜:“陆大人,在下哪有胆子敢搅扰春闱?您也知道,若非尚书大人抱恙,也轮不到我来做主考。一同主考的还有那些翰林学士,最是清正。何况是陛下亲自下旨准允,那陛下定是派人时时刻刻盯着的啊。”
    “谁让你在她考试时动手脚了?”
    陆从渊眼角的笑意收起,负手而立看向对面的人声鼎沸的贡院大门,温声道:“她若考得不好便罢,用不着我们费力。若是……”
    他拍了林延之的肩:“若是她走运进了殿试,夺了个二甲三甲进士的出身。那剩下的初授官职,便是林大人能做的范围了。”
    “陆大人的意思是?”
    “六部衙门里,寻个合情合理又不易晋升的虚职放上去就行,别让她进翰林院。”
    在北成,进了翰林便是半只脚踏进了内阁。翰林学士位不高但是相当清要,日后入了内阁便是手握了实权。如今皇帝这般看重她,若是让她得了阁臣的职权,难保不会威胁陆家在朝中的地位。
    林延之闻声,似懂非懂,但还是应了。
    等林延之走后,才有人掀帘走后,将手中的干果抛起来再接住,丢进口中嚼了嚼,冷笑一声:“兄长,这林延之能行么?”
    方才的对谈,陆钧安都在帘子后听了个完全。他不便露面,但是却觉得林延之绝非稳妥可靠之人。
    林延之此人,面上庸碌无能,实则最有心眼。
    他一路靠着陆家人走到这个位置,为陆家人办事起来却不肯出死力。是人都会想给自己留一寸余地,也无可厚非。但此人的过于圆滑,实在难让人亲信。
    陆从渊没回头,继续看着对街的贡院,眉头紧锁:“自然不行,但我们何必过于忧虑,那位元姑娘行不行,还两说呢。”
    晨起陆从渊还没醒神,便听人来报,说贡院考试的有元蘅,竟还有皇帝旨意下来准她入内。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可成,皇帝是早就做好这个决定了。
    可叹那时初露风声时,陆钧安还特意来告知他,但那时他还不相信。
    就是不相信,才留得此女如今坦然走进了春闱的考场。
    “要不然,杀了就是。”
    陆钧安连干果也不吃了,坐在陆从渊的对面,看向熙攘的人群。
    陆从渊却摆了摆手:“一个文徽院考生罢了,就算有出众才能,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但她若莫名其妙地死了,这风浪,就能卷死你我,甚至殃及父亲。”
    “兄长,我有一事不明。她算是文徽院的学生,又出身世家,被皇帝和杜庭誉如此看重,按道理不应是直接授官么,何须曲折地来参加什么春闱啊?”
    若是元蘅是男子,或能直接凭恩荫入仕。但如今没有这个先例,所以即便她入了文徽院,陆从渊也不以为然。
    当时他只觉得元蘅一个女子就算入了院又能如何,还真能授官么?
    若真的授官了,都用不着他出面,其余士子也要闹上一闹了。
    谁知,皇帝竟然让她以文徽院学子身份参与春闱。
    就算旁人不知道皇帝的想法,但是陆从渊猜到了。
    允元蘅春闱,一来查验了她的本事,二来又能巧妙平息众怒,让众人就算心里别扭也无任何怨言可说。最多就是朝中旧臣拿着女子没有为官先例来上几封折子参驳,但只要皇帝置之不理,估计不多久也都会息声。
    陆从渊抿唇笑而不答。
    这些年伴君的路并不好走,皇帝的心意他也能猜破几分。但正因为猜得破,才更好应对。
    ***
    会试统共三场,九日后才真正结束。
    第一日的时候,有女子应考的事便似乘了风一般传遍了整个启都。
    无论是举子还是文徽院学子,都是议论纷纷,甚至此时被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许久。
    安远侯得知自己外孙女瞒着自己做了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后,甚至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用,便已经跪在了皇帝的朝云殿外要个解释。
    回了侯府后,元蘅头一件事便是沐浴洗漱,但是漱玉在给她隔着屏风递澡豆时,还是颇为担心地开了口:“侯爷这几日看着脸色都不好,你待会儿去拜见,想好怎么说了么?”
    没想好。
    元蘅被热气熏得有了困意,闭目叹了气:“要怎么说啊?”
    考前她将春闱一事瞒得那般紧,除了漱玉几乎没有旁人知晓。如今,等着要她解释的人,又岂止是一个安远侯?若非衍州距离启都不近,只怕元成晖都要赶来亲自问话了。
    漱玉被她这不以为然的模样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但也清楚她的难处,转而道:“姑娘,凌王殿下在景公子的院子里呢,那盘棋下了得有小两个时辰了,我估摸着他是等着见你呢。”
    闻澈……
    元蘅在迷蒙的水汽中微睁开眼,模糊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此人了。
    他倒是仍旧常与宋景一同吃酒玩乐,但是元蘅为了春闱闭门不出,两人也是碰不着面。
    年节刚过的时候,闻澈还邀宋景去骑马。当时宋景特意问过她有没有空闲同行,但彼时元蘅却因着一篇读不明白的策论焦头烂额,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
    元蘅沉默许久,久到漱玉以为她在浴桶里睡着了。
    忽然,元蘅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来:“将衣裳递给我,先去见他。”
    “谁?”
    “闻澈。”
    第24章 旧账
    沐浴后已经快要午时了,入了廊下,便见宋景和闻澈两人在下棋。
    宋景棋艺不好,每回下错了位置都要耍赖。
    他正因为自己眼误走错了棋,与闻澈嚷着要重新来,还没待他动手,便侧目瞧见了过来的元蘅。
    赌气似的,宋景当作没看见继续下棋,连要悔棋的事都忘了,直接被闻澈杀了个落花流水。
    闻澈悠然地将目光投向元蘅。
    他笑了一声,将自己的棋子收回棋奁中,腾干净了棋盘,才道:“几月不见,元姑娘清减不少。”
    本是一句寒暄的话,却不知碰着了宋景哪处火气。
    他也伸手去收棋子,颇为暴躁地抓起一把便哗啦一声搁回棋奁,不冷不热道:“那是,来日的宰辅,必然辛苦。”
    元蘅原本觉得这是自己的事,不必告知旁人,可眼下看着宋景的火气,她才猛然觉得自己处事不周。
    自从她入了侯府,宋景待她如同亲妹妹,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可是她要参加科举这么大的事,却瞒得严实,他心中不舒坦也是自然。
    “瞧这天要落雨了,表哥与殿下还要在廊下对弈么?”
    元蘅将红木食盒搁在他的跟前,浓郁的炙羊肉香气从里面逸散出来。
    宋景本就生气,自打她今晨回来之后就没用饭,现在早就饿了。他只恨元蘅最会拿捏自己。终于,他还是扭过脸来直视着她:“我问你,你为何早些不与我说此事?你有把我当成你哥么!”
    元蘅笑着坐在他的跟前:“现在不是知道了?那不是一样嘛?”
    元蘅惯会用不讲道理的方式,对付向来不讲道理的宋景。
    闻澈掀开食盒,惬意道:“好香啊。宋景,你迫使本王在这里陪你下了一晌的棋了,那管不管饭?”
    宋景正准备好好与元蘅说道说道,却被闻澈打断,一时情急:“殿下!说正事呢,你打什么岔啊!她去参加的是春闱啊,是春闱!现在启都多少人盯着她?她……”
    “你不饿?那本王先动筷子了!”
    闻澈拾起食盒中的筷子便开始用饭了。
    宋景:“……你们俩是串通好的吧?”
    闻澈咽下一块炙羊肉,漫不经心地开口:“好几个月没见过面,上哪儿串通去?没那本事让元姑娘坦诚以待。”
    一个生气、一个不肯好好说话。
    元蘅觉得这事比春闱难办。
    宋景继续对元蘅絮叨:“你说你不想成婚,可以,只要有侯府在一日,便没人能逼着你嫁给谁。但是做官这种事,是你心一热就能去的么?你爹将陆氏得罪了个干净,而朝中结党营私之人甚众,多少人是陆党你辨得出么?往后你若有一步踏错,谁来护你?”
    在来之前,元蘅便知道宋景在气头上。
    原以为是一时间孩子脾气上来了,怪她将这种事都瞒着,才生了闷气。可是听了他这番话,她才恍然明白,宋景是在为她担忧。
    “表哥……”
    “别叫我表哥!”
    宋景这回是真的动了肝火了。
    这个平日不好念书,整日只知道寻欢作乐,受一场惊吓都能大病好几日的公子哥,似乎并不全然是元蘅以为的样子。
    她看着坐于一旁默默无言的闻澈,恍然知道了什么。
    他们少时便是至交好友,而彼时的二皇子闻澈心高气傲,与他交游之人又怎会是一个全然无所是处的纨绔?
    元蘅轻叹:“我都明白。但既然这般做了,你就信我一回。何况,能否高中还两说,此时说什么都过早了。你不让叫表哥,那我叫你亲哥成么?”
    叫亲哥也不成了。
    宋景不理她,往房中去了,还顺手拎走了食盒。
    元蘅刚出宋景的院子两步,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知道是闻澈。
    “来找本王的,为何一言不发就要走人?”
    闻澈倚在石拱门处,神色懒怠。
    他今日久违地穿了袭曳撒,腰间还佩了匕首。分明是冰冷的装束,但是却因为他面上的笑意而显得没有那般锋利。
    元蘅也不拐弯抹角:“殿下怎么知道是来找您的?”
    闻澈微眯着眼睛去看天色:“因为本王今日是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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