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不开,咕咚咕咚把药喝了下去,然后喊着“好苦”,一下把药碗掷得老远。
    碗一落地,摔得粉碎,这动静引来了橘井,隔着门问:“大娘子怎么了?”说着就要推门。
    南弦捂住了神域的嘴,忙道:“没什么,你不用进来,我不留神摔碎了杯子,明日再收拾。”
    橘井应了声,这才走开了。
    可是手掌下的嘴却很不安分,顺着她的手腕蜿蜒往上亲吻,她慌乱不知如何是好,人像陷进了泥沼里,怎么都挣不出来了。
    要说这人,真是危险的毒药,长着一副好皮囊,会示弱,会博同情,却也有深不见底的城府。落难了,跑到这里来,寻求帮助是假,坑害她才是真的。
    可是与一个神志昏聩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团乱麻里自己被占尽了便宜,他偶尔还会惊讶地抬起眼来看她,好像不明白她的身体构造为什么与他不一样。
    南弦抱住了胸,面红耳赤骂道:“你这祸害,好不要脸!”
    话刚说完就被他抱住了,他拉扯着她往床榻上倒,这时候没有别的,满脑子都是男欢女爱。
    再这么下去真要出事了,南弦抽出手来,着力拍打了他两下,“神域,你给我醒醒!想想你两位阿翁,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不知是斩舌剑起了疗效,还是他的先父显灵了,他一瞬如梦初醒般顿住了手脚。
    脑子艰难地转动,好不容易神志归位,垂眼看看自己,再抬眼看看她,她被他弄得衣衫不整,欲哭无泪。他顿时慌了,战战兢兢伸手替她拉扯衣裳遮掩,一面胡乱撩起衣襟包裹住了自己。
    大汗淋漓,像死过一回似的,他靠着床架子,艰难地闭了闭眼,“我罪该万死。”
    南弦虽然难堪,但并不真的恨他,整理好罩衣道:“你先定定神吧,可要喝水吗?”
    他摇摇头,身体却又瑟缩起来,颤声道:“好冷……”
    这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不知对方下的到底是什么药。南弦见他狼狈,拽过被子让他披上,一面道:“你等等,我去找个汤婆来,给你暖身子。”
    她要走,起身却又被他拽得跌坐下来,“这个时候找汤婆,会惹人起疑的。”
    南弦听了只好作罢,看他哆嗦不止,想了想道:“我给你扎两针吧。”
    谁知他疲乏地瞥了她一眼,“你是当真心狠啊,先喂我喝那么苦的药,现在又要给我扎针……我是被人设计了,不是身体抱恙。”
    可他仍是上牙打下牙,打得咔咔作响。南弦犹豫了很久,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现在是仲春时分,房里的被褥并不厚实,实在不行,只好把柜子里的衣裳搬出来了。
    那双隐藏在锦被后的眼睛望向她,隔了一会儿,挣扎起身道:“我还是走吧。”
    南弦忙按住他,“你现在这样,怎么出去?半路上要是碰见人,我还怎么解释得清啊?”
    他踌躇了片刻,灰心丧气,“可是你这屋子怎么这么冷,快要冻死我了。”
    南弦心道哪是屋子里冷,是你身上的药还不曾清理干净而已。正打算给他倒杯热水来喝,却发现手又被他抓住了,他虚弱道:“你不是治病救人的医女吗,我快要冻死了,你打算见死不救?”
    医女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这种忽冷忽热的症状不同于一般病症,等闲不知怎么下手。
    见她茫然,他叹了口气:“你先治我的寒症,这很难吗?”
    她的脑子里,盘算的大概是怎么提升他的阳气,他却是再也等不得了,伸手揽住她,把她抱进了怀里。
    她顿时挣起来,被他用力压制住了,他低下头,把脸贴在她的前额,轻声道:“别动,让我取取暖。”
    又来这招,弱冠那日他就这样死皮赖脸抱过她一回。自己当初一再告诫允慈离他远一点,远离他就是远离是非,结果现在自己反倒被困住了。他步步为营,攻城掠地,她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味地可怜他坎坷,就算他总给她带来麻烦,她也不怨他。
    难道自己不知不觉中也有些喜欢他吗?喜欢他人畜无害的皮囊,还是喜欢他佯装无辜的沉沉心机?别不是太想嫁人了,才如此饥不择食起来。
    心思纷乱,一脑袋浆糊之际,他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你在想什么?”
    南弦随口应了声,“在想你什么时候走,才能避人耳目。”
    这回他沉默了,大概那药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偎着她,没有任何侵略性,温顺服帖地,像只亟待疗伤的小兽。
    南弦起先很紧张,身子紧绷着,毕竟从来不曾和男子躺在一张床上过。心里只管哀叹,他上次列举的那些纠缠不清里,如今又多了一项,更有让他说嘴的余地了。
    不过折腾了半晌,也确实累极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来再看,身侧空空,他早已经离开了。
    天光大亮,橘井进来收拾屋子,看着摔得稀碎的药碗,奇异道:“娘子不是说,摔碎的是水杯吗。”
    南弦头昏脑涨坐在床沿,“哦”了声道:“我昨夜嗓子疼,抓了点药泡上,后来不小心打碎了……哎呀,别管是药碗还是水杯了,都一样。”
    橘井被她一通糊弄,没有再深究,收拾起碎片便出去了。她慢吞吞换衣裳梳妆,看时候差不多了,让人把接诊的牌子挂了出去。
    然而头一位病患,迎来的竟是晋国大长公主。
    门上的婆子进来通传,南弦闻讯吃了一惊。昨夜从神域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出来,是大长公主给他下的药,看来是想促成他与燕娘子的好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从大长公主手心里跑了,大长公主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头一个要怀疑的,必定是她这个传闻中的外室。
    南弦是第一次见大长公主,出身高贵的妇人,周身都是雍容的气度。进了诊室,十分和气地与她打招呼,她忙行礼,俯身道:“不知殿下驾临,恕妾失礼了。”
    大长公主道:“是我来得唐突,今日忽然觉得身上不豫,想起向娘子常为陛下诊治,就来请向娘子替我看一看。”
    南弦比手请她坐,大长公主到这时,方才好好打量她。
    来之前,她以为她应当是个妖俏的美人,杏眼桃腮不为过,毕竟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郎,半带成熟的韵味,哪里是呢喃这样的小姑娘能比的。但见到人后,又是另一种感觉,她生得很端庄,那种端庄里透出宝相之美,与自己设想的相去甚远。但有一桩,这一捻柳腰倒是出乎预料,大概所有风情都凝结于此,不单男人看了会发昏,女人看了也由衷叹服。
    那细细的指尖落在她的脉搏上,大长公主收回了视线,“近来我有不顺心之处,心烦悸动,胸肋疼痛,不知是怎么回事。”
    南弦仔细辨脉象,脉沉细弦,观舌苔,舌淡有瘀点,便道:“殿下尊养府中,怕是不大走动,气滞血瘀而致肋痛,要以疏肝解郁,益气健脾为主。”
    大长公主听后一笑,“你与我府上侍医说的一样,无非是开几剂药稍作调理。我想问向娘子,可有立竿见影的办法?”
    南弦知道她此来不那么简单,略思忖了下道:“办法是有,治肋痛有种针法,叫丘墟透照海,唯恐殿下害怕,我也不敢轻易为殿下施针。”
    大长公主失笑,“娘子为陛下都治得,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娘子只管治就是了。”
    当然,若是治得不好,那就有话可说了。
    南弦见她这样态度,知道敷衍不过去,遂取了针来,请她把腿搁在杌子上。
    所谓的丘墟透照海,是从丘墟穴入针,针尖直抵照海穴皮下,几乎贯穿整个脚踝。穿过之后还需强刺激,针要反复刺入几次,没有试过的人,看着便觉得可怕。
    大长公主起先夸口,到这个时候方觉得有些后悔,银针穿刺的时候,那股酸胀真是不可言说。正倒吸凉气,见她挽起了袖子,袖下的手腕上有几点淤青,看上去很像手指掐握留下的痕迹。
    一瞬可谓真相大白,虽然她很快放下袖子,但该看的都看见了。大长公主闭上了眼,自己为呢喃盘算的一切,到头来便宜了别人,这小小的女医,果真不容小觑啊。
    南弦这厢收了针,心里只管懊恼起来,先前怎么没有发现手腕上这几点淤青,也不知大长公主看出端倪没有。既然她没有顺势追问,自己就当无事发生吧,遂退到一旁,恭敬道:“请殿下起身感受,肋痛的症状有没有减轻。”
    左右来搀扶,大长公主站了起来,走上几步路,身上果真轻松了不少,也正是这样,才觉得分外可惜,好好的女医,做什么要招惹神域呢!
    回身笑了笑,大长公主道:“向娘子医术高明,只这一针下去,着实感觉不到痛了。”
    南弦欠了欠身,“我再为殿下开一副方子,连服四剂,肋痛的毛病就能根治了。”
    大长公主说好,示意身边的傅母取方子,复又嗟叹着:“这身好医术,想必花了多年心血。我的病症,以后就有劳向娘子了,我看比我府上侍医还高明些。”
    南弦只得尽力应承,“若殿下不弃,随时可传召妾。”
    大长公主一哂,“看来我们神家的人,都需向娘子来医治,娘子真是辛苦了。”
    话中有话,当然也不乏重重赏赐。大长公主走后,苏合捧着老大的银锭感慨不已,“不愧是皇亲国戚,出手就是阔绰。”
    南弦却暗叹了口气,人家来这一回,终归是有用意的,自己能不能侥幸脱身,只有看运气了。
    第46章 软肋。
    建康三四月的天气, 中晌的日头已经有了几分炎夏的意味。
    茶亭外小小的假山石子上长着青苔,被辣辣地一晒,有些地方翻卷起来。神域眯着眼看, 石头的平面反出一层白光, 看久了迷人眼。
    穿过山石的间隙, 对面廊庑上有人快步而来,正是广陵郡公燕仰祯。
    绕过圆弧的游廊,远远就见茶亭中的人起身相迎,燕仰祯露出了大大的笑, “哎呀”一声拱手道:“我今日职上忙, 晚来了些, 让你久等了。”
    神域含笑请他坐, “我也刚到一会儿,不曾等太久。”一面亲手分茶,将沫饽漂浮的茶汤放到他面前, 和声道,“这是今年新出的蒙顶石花, 前日尝过,算得上近年茶中上品, 所以特邀阿兄来,喝春茶,赏春光。”
    他一直唤燕仰祯为阿兄, 从没有刻意为了促成婚事,以官职来称呼。
    燕仰祯品了一口茶,大为赞赏, 复又热情相邀:“难得你有这样雅兴, 想是度支署不忙, 何时有空,上我军中来坐坐?”
    神域随口应了,低头又呷了口茶,这才将茶盏端端放到盏托上,正色道:“今日请阿兄来,其实不单是为品茶,还有一件要紧事,要与阿兄说。”
    燕仰祯是爽朗人,摇着手指头调侃:“我就知道,若无要事,你等闲不肯请我喝茶。说吧,是何事啊,有什么地方我能出上力的,千万不要客气。”
    但对面的人脸色不太好,似乎这话很难开口,燕仰祯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想必是与早前提及的婚事有关。
    其实说句实在话,让表舅娶外甥女,着实有些乱人伦,但家中老岳母说一不二,夫人又是个彪悍的闺中恶霸,他一个男人家,对于女儿的婚事也没有那么大的发言权,因此她们说好,自己便从善如流了。
    当然,小冯翊王的谈吐才学没得说,要是女婿人选别无挑选的余地,这亲事结了也就结了。但他心里明白,小冯翊王并不十分看好这门婚事,这也让他暗暗敬佩他的人品。上辈里遭过难,自己又刚回建康没什么根基,要是为了巴结找靠山,这么好的机会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年前就能张罗成亲。
    早前不好推辞,延后至来年入春再说,现在时候差不多了,也该有个决断了,想必是不便与大长公主直接说,所以找到他来婉拒吧!
    反正燕仰祯是做好了准备,不等他开口,自己便先大方揣测起来,“可是先前的婚事,如今有了打算?不要紧,在我面前只管说就是了,男人大丈夫,没什么可含糊的。”
    神域点了点头,斟酌道:“阿兄,其实我待呢喃的心,不说你也知道。她是表姐与你的女儿,我们虽不是同宗,但我将你们当至亲看待,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呢喃是金枝玉叶,应该找个真心疼爱她的人,不该为了联姻葬送一生,我昨日去了东长干府里,原本是想与姑母说这件事的,但……”他满脸晦涩,半晌才支吾着说出来,“姑母竟在我酒里下药,实在让我始料未及。”
    燕仰祯听罢,人都快傻了,又急又恼拍案道:“什么?你们……你们……这……”
    但凡是个正常的父亲,都不愿意女儿婚前遇见这样的事,即便这人是内定的女婿人选也一样。
    神域见状忙压手,“阿兄别急,好在我身边带着卫官,顺利从府里逃了出来,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对不起阿兄,也对不起表姐。”
    燕仰祯这才松了口气,但心里的怒火不曾平息,咬着槽牙问:“这件事,春和可知情?”
    神域道:“昨日晚宴,表姐不在,应当不知情。”
    这样说来还气得过些,要是连做母亲的都来坑害女儿,那也别谈什么夫妻情分了,回去便将休书扔在春和脸上。
    但妻子虽不曾参与,岳母的所作所为也让人齿冷。燕仰祯拿茶当酒,仰头便闷了,然后咚地一声将杯盏拍在茶案上,恨道:“我那岳母,年纪越大越糊涂了,连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羞也不羞!好在没有酿成大错,我呢喃的名节保住了,要是……那……”
    他说不出那些话来,但意思明摆着,万一小冯翊王在不喜欢呢喃的情况下,与她有了夫妻之实,那么这婚不成也得成。嫁了个不喜欢自己的郎子,对呢喃来说是幸事吗?
    燕仰祯自己是男人,深知道男人的秉性,有哪个办大事的能容忍这样的算计!到时候婚姻虽成,怨怼不断,那么婚后的生活怕是再也不能消停了,日日争执,两败俱伤,到最后小命也活不长,命都没了,还要婚姻有什么用!
    所以去他的岳母,去他的太子,呢喃是他的女儿,作为一家之主,绝不能让女儿被那老太婆坑害了。
    燕仰祯霍地站了起来,对神域道:“这回的事,多亏你有定力,我欠着你人情,日后一定报答你。今日的茶就不喝了,我要上东长干,把呢喃接回去。”说着拱了拱手,“少陪。”然后风一样地出了门,急匆匆往长廊那头去了。
    神域站起身,目送他走远,幸好这当父亲的头脑清醒,他才不至于因这件事得罪了大长公主一门。
    说来也可笑,神氏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好人,好人早就被多番陷害置于死地了。如今的圣上也罢,大长公主也罢,甚至是他自己,都算不得善类,不过是吃人的野兽之间互相撕咬,看谁的牙齿更锋利罢了。
    捋了捋袍裾,他从茶亭中走出来,出门登上马车,陈岳屹在车外询问:“大王打算去何处?”
    他坐在车辇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的触手,慢慢延展向朝堂的每一条脉络,与大半官员建立了不错的关系。有些关系需要维护,需要不断的人情往来,要说忙,他当真是很忙,但今日却什么都不想做,除了不得不见了燕仰祯,剩下的,便是满心满脑的南弦。
    向南弦……这名字每在脑海中翻腾一次,他都能感觉到切实的欢喜。昨晚遇上了尴尬事,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因为除了她,他真的无处可去,无人可寻。或者确实有连累她的嫌疑,一则想让她治好他,二则,如果事态真的难以控制,他也希望那个人是她。就算是极度的自私吧,经历了之前的种种,他已经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看待得失了。
    他时刻有种紧迫感,仿佛在乎的人随时会被抢走,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她留住。朝堂上与人把臂周旋,他可以带上假面粉墨登场,然而在面对南弦时,他从来没有想过伪装。他的筹谋、他的愿望、他的私心与真心,从一开始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只是唯恐,她不会喜欢这样满目疮痍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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