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巴巴的小姑娘一下子让委屈巴巴的陆夫人的杀手锏,给男人造成的冲击力极大降低。
    陆老爷没好气地看了陆夫人一眼,对谢念音道:“谁说的,没有的事儿!”
    看到一旁儿子平静沉默地看着自己,陆老爷一顿,转身对陆家众人道:
    “音音就是咱们陆家的小姐,让我知道有任何人说话不尊重,一律打板子撵出去!”
    陆老爷偏头看了看大儿子,陆子期还是默默看着,不说话。
    陆老爷又一顿:还不行?
    他停了停,终于说了那句:“同珊珊是一样的,以后领一样的份例银子!”
    这句话落,陆夫人眼皮一翻,差点没厥过去,还好身后的婆子丫头赶紧扶住。
    其他人心中也都有了数,忍不住看向被他们大少爷领着的小姑娘,好多眼睛又悄悄看他们陆家的大少爷。谁不知道清晖院有钱,这说的是份例银子嘛,今儿的份例银子,就是明儿的嫁妆,这说的是地位!
    是音音小姐的地位,是大少爷的地位,是整个清晖院在陆家的地位。
    不少眼睛更是看向被好些人扶住的陆夫人,清晖院与陆夫人这边一年来的分庭抗礼,到今天就是再糊涂的人都看出门道来了,越发觉得他们大少爷不容小觑。
    如今陆夫人那边有个小少爷和小姐,清晖院这边有大少爷也有了小姐。就在一年前,好像陆家的家业将来都是陆老爷一双小儿女的,如今才不过一年,就已至少是两边平分了。
    陆老爷再是心疼亲生女儿,但今日这句“一样的”一出口,将来的嫁妆陆老爷至少在表面上都得给的一样才不打脸。
    更别说如今大少爷自己名下又是铺子又是资产,连商线都有了,假以时日,陆家是谁的,还用多说!
    众人都觉得,这清晖院的院墙看上去都比往日高了些,清晖院的大门都显得端重,更不要说他们清晖院的少爷和小姐了。
    陆老爷也不看陆夫人,看向了自己大儿子:“如此,你可放心了。”说着对谢念音笑道:“咱们音音以后就是陆家的大小姐,可要好好督促哥哥读书上进!”
    什么都是小事,读书上进才是陆家天大的事儿,谁都不能坏事。
    音音依然蒙泪的漂亮眼睛眨了眨:“陆老爷放心,哥哥读书这样厉害,以后是要做探花郎的!”
    一句话就戳到了陆老爷的心坎里,让陆老爷平日颇为端重的一个人,直接哈哈笑出了声。这孩子就是讨人喜欢,真是陆家的福星。
    至此,谢念音在陆家的名分终于定下来。
    陆老爷这才看向夫人:“还不走。”
    陆夫人被一连串事儿打击得话都说不顺溜了,怎么野丫头不仅没走,居然还跟她女儿待遇一样了?
    她真的怀疑,这小丫头莫不是给老爷下了蛊?老爷怎的糊涂成这样!此时陆夫人越看谢念音那张含泪带笑的小脸,越觉得惊心,临城里要说美人面她当第一,她女儿就是将来的第一。
    可如今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陆夫人一下子不确定了。比她生的女儿还要抢眼的,这还能是个人!
    得赶紧送走啊!想到送走,陆夫人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何而来:“老爷,人家南边来的——”
    陆老爷面上不显,心里第一次摇了头,明明都知道了是官家人来头大,却不把孩子带走自然有不带走的原因,怎么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呢。难道人美到极致,真的就不长脑子了?
    他以前倒是喜欢她没脑子,该有的都有,脑子没有倒也省心,可如今看来人还是该有一点脑子的.....
    陆老爷看住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夫人,提高了声音:“我说,走。”不要再说出更多蠢话了,就是不出门,也丢人。
    陆老爷和陆夫人一行人离开了清晖院,清晖院门前的陆子期静静看着他们离去的情形,眼中暗了暗。
    想到刚才音音双眼噙泪的可怜巴巴样子,陆子期收敛了脑中计较,生怕蠢货的蠢话会触到孩子的不安,再次强调道:“音音别伤心,这里就是音音的家,这里的一切——”
    陆子期身旁的小姑娘抬头:“什么?”
    嘴边还带着点心渣,手里捏着一块从装小食的荷包里拿出来的酥饼,显然吃得很香甜。眼里哪还有半分委屈的样子,一双大眼睛不见半点泪意,澄澈干净,望着他。
    陆子期:.....
    小姑娘伸手:“哥哥要不要吃?可好吃了!再放放就不酥了。”是钟大娘专门为她做的点心,本来该练完字就吃的,放到现在了,再不赶紧吃了,就可惜了。
    陆子期顿了顿,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俯身先咬了一口酥饼,慢慢嚼着,确实香甜。又伸手抽出小姑娘鹅黄衣襟上别的软绸小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看着音音漂亮的大眼睛,陆子期笑了笑。
    他看出来了,外人的话从来伤不到他家音音的心。这很好。
    他伸手领着音音回到了清晖院,接过下面递来的温水漱了口,也看着音音吃完酥饼仔仔细细漱了口。
    院子里的桃树有些地方已经出了绿叶,风一过,绿叶轻轻摇动,看着就觉惬意。
    陆子期带着音音坐在廊下椅上,看着院中桃树,看着返绿的花草,虚惊一场,此时觉得一切都是好。
    他听到身边小姑娘突然问:“哥哥当时看着陆老爷他们,在想什么?”
    这次轮到陆子期:“什么?”
    音音小手顺着陆子期腰上玉佩垂下的穗子,“就是陆老爷他们走的时候,哥哥在想什么呀?”
    陆子期一顿,他看着团在自己身旁的妹妹,柔声问道:“音音为何这样问?”他的视线一瞬也没有离开小姑娘的脸。
    音音终于把穗子捋得顺顺的,这才放下玉佩,看着哥哥:“就是觉得哥哥当时在想什么.....又不知道才问的。”
    陆子期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善于隐藏情绪,却没想到连音音都能觉出不妥,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还是他情绪过于外露,还是音音——,“音音觉得哥哥在想什么?”
    音音撅了撅嘴巴,在椅子上跪起身,陆子期俯身把耳朵放到妹妹嘴边,就听她小小的声音:“我觉得哥哥在想坏主意。”
    陆子期:.....
    原来他的音音真的很擅长洞察别人情绪。
    音音歪头:“我说的对吗?”
    陆子期看着她,好一会儿,问:“音音怕吗?”当时他看到陆老爷名为呵斥,实是保护,他本以为这两人就是□□之欢,却原来欢着欢着这是生了情分。那一刻,黑暗翻腾,只想毁灭。
    少年人厌恶他的父亲,同时也深深厌恶身体里流着这样一个人一半血的自己。
    他瞧着音音,又问了一遍:“如果哥哥在想很坏很坏的主意,做很坏很坏的事情,音音怕吗?”
    小姑娘抱住了陆子期的手臂,往他身边一凑,小声道:“那哥哥可要小心点,不能给别人知道,天知地知哥哥知音音知,哥哥才安全,音音才放心。”
    陆子期觉得阴暗的心中好像有暖阳升起,可还不够,他还是问:“音音怕吗?”世人都厌恶阴暗之人,如果他是这样的,他的音音.....会怕他这个哥哥吗?
    音音再次凑到陆子期耳边更小小声了:“音音帮哥哥的忙呀,音音可能干了。”
    暖阳高升,阴冷被安抚,黑暗四散。
    陆子期没有再管钟大娘的话,一把抱住了他的音音,对小姑娘道:“首先,咱们先让那个刘氏一家卖一辈子豆腐,音音说好不好?”
    “极好。”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让阴暗都干净。
    陆子期笑了。
    “然后呢?”音音问。
    “然后呀,”陆子期轻轻摸着音音柔软的发,“咱们得让前头院子里热闹起来。”陆子期看着抽叶的桃树,绿油油的可爱。
    情分这个东西,有了就有了,反正有了也会没嘛。
    第32章 漂亮姐姐
    平静了一阵子的陆家再次闹腾起来, 这次乱起陆家外,原来是为了陆夫人娘家那边。自从寻亲事件后,陆夫人的娘家很快发现处处被打压, 这才知道以前铺子之间的买卖竞争都不是事儿,那时候陆家大少爷根本没发力。
    直到最后,刘家人惊恐意识到,陆家大少爷就是逼他们只能重操旧业, 卖豆腐为生,甚至连豆腐坊的位置都不能换,还得是当年那个,否则他们家里家外乱子不断,简直无一日安生。
    陆夫人娘家人受用了这些年,享福惯了的, 自然不肯重新回到原来那个小破房子卖豆腐。他们索性不做买卖, 就躺在陆夫人给的银钱上好吃好喝过日子。
    谁知陆家大少爷却连躺平都不让他们躺平,官府差役三天两头上门,陆家告失盗, 从陆夫人娘家搜出来好些陆家贵重的绸缎古董银元宝。陆夫人一向宣称自己娘家人有骨气, 从不肯占她便宜, 新房子好日子都是娘家兄弟这些年能干自己做买卖挣的。
    如今这些东西摆在眼前,谁都知道怎么回事, 但差役都是打点过的, 最喜欢掺和的就是家财有关的事儿,陆家大少爷那边明着说了,起的赃一概不要, 都归官府用来修官房, 如此刘家直接对上的就是想要油水的官府差役。
    再加上谁不知豆腐西施当年气死原配上位的事儿, 只不过碍于陆家不敢吭声,如今邻里背地都拍着手看乐子,官府更是乐得把刘家从陆家得的银钱都勒掯干净。
    陆老爷也气儿子做的过分,可刘家也早该敲打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敲打了刘家,也能让儿子出口气,气顺了才能好好读书。
    要知道就为着大儿子,先生已经同意长期在陆家坐馆了,如今整个临城都知道这位心高气傲的先生留在了他们陆家,好些大户人家都开始往他这里凑,就想着把家里孩子送到陆家跟着这位先生念书。
    其中就有孙家,这次不是陆老爷老着脸上赶着,是人家主动提的!
    陆老爷把玩着孙家老爷赠的蜀墨,听到书房外动静,眉头微微一皱,看向了来人。
    陆夫人怎么都没想到陆老爷居然容一个小辈如此欺她,如此欺她娘家人,此时对陆老爷简直是字字泣血,末了道:“老爷怎能就这样看着我娘家人受辱?”
    陆老爷慢慢放下了香墨,看向了自己如今的夫人,此时梨花带雨芙蓉面,确实是美,但再美看多了也就是那样。人,终归还是得掂量好自己的分量,得识趣。
    陆老爷曾经在自己祖父面前,在父亲面前,甚至在衙门一个小小官差面前,在孙家面前,在临城任何一个叫得出名号的士绅面前,都是识趣的。曾经,这位夫人在他面前,也是识趣的。
    怎么如今,反而不识了?
    他抬了抬眉,慢慢道:“娣娘这话错了,卖豆腐怎么是辱,这是刘家的根本,做人可不能忘本。”
    “娣娘”两个字一出,陆夫人就白了脸,忘了哭。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就叫招娣,这些年来她都叫清荷,还是陆老爷起的,说“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陆夫人更听不得“卖豆腐”三个字,一瞬间花容惨淡,怔怔看着陆老爷,嘴唇都是颤的。
    陆老爷话软了一些:“说过都是暂时的,等老大气消了,事情就过去了。”
    可现在外面人人都在笑话她娘家,笑话她,难道老爷不知道?陆夫人想说,却发现自己抖得说不出话来。
    陆老爷还是和颜悦色:“怪只怪你那个嫂子,明明知道老大疼音音疼得什么似的,偏偏要伸手摘他的心肝,就不能怪别人断她的富贵路了。”说到这里陆老爷笑了:“别人敢伸手,要么不动,要动就直接把对方手砍下来,让他一辈子都再不敢伸这个手。老大这孩子,倒真是个能成事儿的。”
    能成事儿才好,陆家才有望更上一层楼。
    到底身上流着韩家人的血,想到韩家人,陆老爷就想到了自己的发妻。深秋,掉入河中的小姐好几个,其他人要么老实嫁给救人的男子,要么直接青灯古佛,只有她是自己爬上来的:“我选你,陆仲。”
    “你允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就是救了我的人。”明明一身狼狈,性命关天,她反而笑了:“现在轮到你选了,伸手或者转身。”
    明明就有侯府公子,盼着借机跟她这个金陵有名的千金扯上关系,成就姻缘。可她偏偏就选了自己。
    他伸出了手,她冰冷的手落在了他的手中。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夏天快要来了,可书房中的陆老爷却觉得一凉,他茫然抬头,不知是穿窗而过的凉风,还是她落入他手中冰冷的手,隔着二十年,原来他一点都不曾忘。
    陆老爷笑了,他是识好歹的,他只是无能又龌龊如世人。他缓缓抬头看眼前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夫人,正合配他,都脏,合该是一对璧人。
    一旁陆夫人见老爷用这样别有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觉得娘家的事儿,也许还有转圜余地,寻了最好最对的角度,试探着还要再哭一哭委屈求一求,刚抬起握着帕子的手还没捂到脸上,就听到阔大书案后的人突然道:“我累了,你出去。”
    让陆夫人酝酿的泪意与娇柔的啜泣,一下子都给堵了回去。
    陆老爷抬头,陆夫人一颤。
    明明是多年枕边人,可这一刻的陆老爷让她不敢动,不敢不听话,陆夫人就这么转身走了出去,直到暖阳落在身上,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她才意识到那一刻的陆老爷陌生得好像她从未见过。
    书房中正是不惑之年的陆仲看着窗外春光,看着满架书册,突然觉得这场纵乐狂欢好像也乏味得很。可是,还能往哪里去呢,他淡淡笑了,低声道:“纯熙,你就不该选我。”
    大开的雕花窗,又有风过,好像暮春的叹息。
    他与世人都贪,都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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