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幼年时陪母亲在西湖边叫卖字画,杭州的天总是烟雨濛濛,苏堤上的游人摩肩接踵,许多有情人撑伞走过断桥;想到父亲从北方来接她的那一天,他穿着青色官袍,胸前缀一块溪敕补子,头戴乌纱帽,在幼小的她眼中,那般高大;想到母亲逝世时,在病榻上告诉她,女子生于世上,命途多艰,她这一生,要多为自己打算;想到婚后陈适落在她身上的一拳一脚,她从一开始的挣扎反抗,到后来的麻木忍受。
    最后,她想到了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他穿着素白长衫,撑一把油纸伞,踽踽独行,背影落拓孤寂……
    沈茹忽然间觉得,就这么死了,也好。
    她放弃了一切挣扎,安静地迎接死亡。
    那人却没急着杀她,而是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将那块沾满鲜血的碎瓷片拿出来,扔在地上。
    然后,他掀了她的盖头。
    烛火摇曳,沈茹看见了一双淡漠得毫无情绪的双眸,他侧脸染血,问她:“珠珠呢?”
    第35章 坠崖
    等怀钰反应过来不对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他被人拽着衣领,上半身几乎腾空,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白虎寨没有牢房,他们所谓的牢房, 不过是山崖上的一个天然石洞, 洞内空间不大,有一块光滑的三角形岩石平台, 原本是龙兴寺僧人们闭关修行之所, 现在却成了李宝囚禁、处决肉票的地方。
    平台的另一端是悬崖绝壁,每一个关押在这里的犯人都无须戴镣铐, 也不用担心会越狱,因为只要往前一步, 便是万丈深渊。
    怀钰惊出一身冷汗, 抓住那人揪着他衣领的手。
    “你想干什么?!”
    宋时贤冷笑一声,道:“看不出来么?送你上路!”
    怀钰知道只要他手一松, 自己便会摔下山崖粉身碎骨,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一边道:“你们大当家说了,天亮才杀我,你现在杀了我, 明天怎么跟他交代?”
    宋时贤道:“这便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应对之法。”
    怀钰心里骂了声脏话,知道他的应对之法肯定是说自己半夜睡着了, 不小心滚下山崖摔死的,反正他一个绑上山的肉票, 死就死了,没人会在乎怎么死的。
    难不成真要阴沟里翻船, 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崖底下了?到时恐怕尸体都没人收。
    怀钰拼命搜肠刮肚,找着话拖延时间:“那个……你为什么要杀我?我跟你无冤无仇,既没杀你爹妈,也没抢你女人,今日之前我连你的面都没见过。”
    宋时贤悠然笑道:“小子,你说得不错,今日之前,我和你确实素不相识,既无杀亲之仇,也无夺妻之恨,只不过,这世上的缘分便是如此,有些人虽从未见过面,却是命里的仇家,今日,你注定死在我手里。”
    说罢,就要将怀钰扔下去。
    “等等!等等!”怀钰抓着他的手大叫道,“那总得有个理由罢!告诉我!让我死得心服口服!”
    宋时贤本不想同他多费唇舌,听了这话,转了转眼珠,笑道:“也罢,告诉你也无妨,让你在黄泉之下做个明白鬼。”
    “说的是,”怀钰立即表示赞同,又提议,“你要不先放开我?这么拎着我你也累。”
    宋时贤是个读书人,拎了怀钰半天,手臂也酸了,便依言松开了他的衣领。
    从鬼门关捡回条小命,怀钰急忙滚去一旁,窝去角落里坐着,离那牢房边缘尽量远一点。
    宋时贤望着他,就像看一只他抬脚就能踩死的蝼蚁,笑吟吟道:“你小子的命很金贵,有人花万两黄金,买你一条小命。”
    怀钰心底一沉,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但得知事实果真如此时,还是有几分不敢置信:“是谁想杀我?”
    宋时贤道:“依照江湖规矩,我不能告诉你雇主是谁。”
    怀钰心道就你还讲江湖规矩?你又是个讲江湖道义的人?
    “告诉我是谁?我给你二万两黄金。”
    “哈。”宋时贤怪笑一声,“很有诱惑力,不过,只怕我有命拿钱,却没命花。好了,小子,时候到了,让我来送你上路。”
    他起身揪住怀钰衣领,将他拖拽到悬崖边缘,上半身悬空,几粒石子滚落下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头顶则是深蓝的夜空,缀着一轮明月。
    “等等!”
    怀钰拼命抓住他手腕,咬牙道:“告诉我是谁!我都要死了,死人是不会说出去的,你就当圆了我死前的遗愿!”
    “就这么想知道?”宋时贤脸上挂着微笑,“好罢,那我便告诉你,要杀你的人是——”
    “看招!”
    背后突然冲出一人,伸掌一推,宋时贤话未说完,连笑容都还僵在脸上,他就一个倒栽葱掉下了山崖。
    “等等!”
    怀钰扒着岩石边沿往下望去,只见崖下深不见底,哪里还有宋时贤的身影!
    怀钰:“……”
    怀钰怒而扭头,瞪向来人:“你干什么?!”
    沈葭收了掌势,莫名其妙道:“来救你啊。”
    怀钰气急败坏:“你就不能等他把话说完再推他!”
    “你这什么态度啊?”沈葭来火了,“要不是我救你,掉下去的人就是你了。”
    怀钰道:“你还救我?你差点没把我送走!”
    方才宋时贤还拽着他衣领,若不是危急关头他死命扣住石头边缘,就跟宋时贤一块儿掉下去作伴了。
    沈葭觉得奇怪:“你刚才怎么不反抗啊?之前不是还一个打八个的吗?”
    “他们给我喂了软筋散。”
    怀钰费力地挪到里面,因为药性发散,他浑身发软,提不起劲,所以方才任凭宋时贤拎着他而无力反抗,要不然,就算他受了伤,八个宋时贤也不够他打的。
    “你怎么找到这的?还穿成这样,那大当家还真娶了你们两个?有没有吃苦头?算了,看你这活蹦乱跳样也没事,你怎么逃出来的?你姐姐呢?”
    沈葭一拍脑袋:“坏了!差点忘了!”
    她赶紧去扶地上的怀钰,一边道:“我们得快点儿去救沈茹。”
    二人走出石洞,沈葭将自己怎么逃出来、又怎么找到牢房的事说了。
    她从喜房偷跑出来后,没走几步就碰上了那些绑上山来的女人,前殿在大吃大喝,她们就用些剩饭剩菜,沈葭本以为完了,谁知道那些大肚子女人见了她,跟没看见似的,继续吃着馊饭冷馒头。
    沈葭壮着胆子上前,问其中一个看上去还算面善的女人牢房在哪儿,对方闷不吭声地给她指了个方向,沈葭顺着路找过来,就看见了这个石洞。
    怀钰问她:“路上就没碰到别人?”
    “没有,”沈葭皱着眉头说,“我也纳闷儿呢,一路上都没看见人,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是说我运气好?”
    怀钰道:“应该不是。”
    什么意思?沈葭不乐意了:“我就不能有运气好的时候?”
    “不是,你看那儿。”
    怀钰示意她往右前方看,沈葭扭头望去,只见火势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照亮,她就说今天晚上怎么这么亮呢,连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走水了?”
    “不知道,”怀钰摇头,“兴许没那么简单,咱们快走。”
    “对对对!”
    沈葭记起还等着她去救的沈茹,心道她可千万别出事,虽然她不太喜欢这个姐姐,但还是无法看着她去死,何况今晚要不是沈茹,怀钰早就死定了。
    “咱们走快点。”
    然而她一边架着怀钰,实在是走不快,还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沈葭忍不住抱怨:“你怎么这么重啊,死沉死沉的,平时不能少吃两碗饭么?”
    忽然觉得这话是如此耳熟,一下想起这不就是怀钰之前对她说过的话么?还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怀钰眉目不善地道:“闭嘴。”
    他十分厌恶这种路都走不了,只能依赖沈葭的虚弱无力感,只能尽量将重心放在自己这边,沈葭虽身形丰腴,骨架却很纤细,他都怕自己把她给压垮了。
    沈葭安静了一小会儿,又开始碎碎念:“你这药性要什么时候才能退啊?”
    “不知道,我又没中过软筋散,怎么会知道。”
    “怀钰,我好累啊……”
    怀钰见她累得脸都红了,呼哧喘气,也心疼起来:“要不先休息会儿,或者你给我找根树枝,我自己拄拐,不用你扶。”
    沈葭停下喘了几口气,摇摇头道:“不用了,走罢,先救沈茹才是要紧。”
    说完又吃力地扶着他往前走,一边祈祷:“希望不要碰到人。”
    话音刚落,他们就迎面撞上一行人。
    怀钰:“……”
    怀钰转头怒斥:“沈葭,你这乌鸦嘴!”
    沈葭相当冤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来人还是个熟人,正是罗香主和他的几名属下,他们正是今晚负责在岸边巡逻放哨的人,也是第一批与吴大用、冷师爷在湖上交战的人。
    开始时他们势如破竹,杀得那群官兵几乎全军覆没,可后来南京兵部尚书领着三千水师前来增援,战场局势就一面倒了。大晋水师威名扬于四海,早在太.祖的时候就建立了,帮助太.祖夺得太湖水战和鄱阳湖水战的胜利,从而平定长江流域,进而定鼎天下。他们这群乌合之众,平时打打民兵还可以,却完全不是朝廷正规军的对手,那边的战船一放炮,就吓得湖匪们魂飞魄散,一瞬间跑了个精光,水面上漂着无数尸体,流血漂橹,几乎将湖水染红,惨叫哀号声不绝,巢湖成了修罗场。
    罗香主见实在打不过了,便带着几名弟兄上山,准备收拾金银细软后跑路,他知道后山有条小路可以下山,谁知恰好撞上沈葭和怀钰。
    当下两拨人都愣了片刻,不约而同感叹,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怀钰率先反应过来,低声在沈葭耳边说:“走!”
    沈葭搀着他转身便走,还没走出几步,罗香主终于回神:”抓住他们!别让跟他们跑了!”
    几名小喽啰冲上前来,沈葭急得加快脚步,怀钰却腿软跟不上她,最后狼狈摔倒在地,沈葭要去扶他,怀钰却抬头冲她大喊:“跑!别管我!”
    “我……”
    沈葭怎么可能不管他独自跑掉,就在这犹豫的工夫里,两名小喽啰已押着她两条胳膊反扭到身后。
    “放开她!”
    怀钰愤怒地喊,一边竭力站起来。
    罗香主走过来,一脚踢在他肩头,将他踹趴下。
    身后的属下犹豫道:“香主,我们其实可以将他们当作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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