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葭颤抖着双手,拉下怀钰捂着她眼睛的手掌,一步一步走过去。
    沈茹趴在镜台上,脖颈上插着一枚金钗,已经气绝多时,她的脸下垫着一张花笺,鲜血染红了半张纸面。
    沈葭颤着手抽出来,见上面是一卷未抄完的佛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朱砂如血,端丽清雅的簪花小楷,她一笔又一笔,写得无比认真,成了对她死亡的绝佳隐喻,人生如梦幻泡影,她终于还是死了,亲手结束了这胆小懦弱、又悲惨可笑的一生,这一辈子,生既不逢其时,死也死得窝囊。
    “你满意了吗?”
    玲珑从墙角站起来,满脸是血,呵呵悲笑着:“逼死了自己亲姐姐,你满意了吗?”
    “住口!”
    怀钰愤怒地上前,将沈葭抱进怀里,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易碎的花瓶,低声哄:“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沈葭呆立在原地,像是没睡醒,又像是在梦游,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赶她走……我、我只是太生气了……”
    “有区别吗?”玲珑冷冷打断道,“她已经死了!王妃娘娘,请你告诉我,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小时候,她看你的脸色过活,你一句话,她连上桌吃饭都不敢!你的生辰,她花了好几日工夫缝的绣鞋,你看也不看一眼就扔进水里。你骂她,她从不敢告诉老爷,只会像傻子一样笑着,下回还是照样讨好你。你不想看见她,她远远望见你就躲着,唯恐惹你生气!你有那么多人宠着护着,她有什么?老爷宠她,又宠了几年?她在来京城之前,难道不是你独占父亲的宠爱?这世间有谁真正地爱她?不要忘了!她跟你一样,亲娘也早死了!”
    “对……对不起……”
    “你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晚了!”
    玲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去沈茹的尸体上放声大哭:“小姐,我可怜的小姐,你这一世,命怎么这么苦啊……”
    辛夷扶起她,于心不忍地劝:“你节哀顺变。”
    玲珑推开她,擦干眼泪,笑得凄怆:“早该如此,早该有今日,小姐,你等一等我,我来了……”
    说罢,一头撞上墙壁,血溅当场!
    辛夷惊叫一声,这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怀钰要出手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转身抱住沈葭,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
    沈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86章 梦魇
    沈葭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梦里, 沈茹站在她面前,和她的死状一模一样,脖颈里插着金钗,她对自己真下得去手啊, 三寸长的金钗, 几乎没进整根。
    她眼神空洞地看着她,脸上流下斑斑血泪, 冲她抬起双臂, 嘴里幽幽喊着:“还我命来。”
    “不,不是我逼死的你……”
    沈葭害怕地后退, 背后抵上一具冰冷身躯,她转身, 又看见玲珑, 她的额头上有个拳头大的血洞,汨汨地流出血来, 和沈茹一样,抬手来掐她脖子。
    “还我命来……”
    沈葭吓得尖叫,转身就跑,两个死人脚下无风自动,飞快地追上来, 她在黑暗中不辨方向,撞上一座巍峨牌坊,坊门上有楹联:
    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闯进来。
    牌楼上, 四个触目惊心的血红大字——幽冥地府,路边有界碑, 上书:鬼门关。
    她刚跑进门洞,被两个守门的人叉住, 厉声盘问:“站住!干什么的?!”
    “救救我……”
    沈葭哭着求救,对上一颗牛头,再往左边一瞧,对上一张马脸,吓得话噎在嗓子眼里。
    马面鬼凑过来,贴着她的脸闻:“活人?”
    牛头鬼嗤道:“别做梦了,活人怎么可能进这里?”
    马面鬼不确定,又闻了下:“真的是活人!”
    “真的?我闻闻。”
    牛头鬼凑过来,二鬼将沈葭夹在中间,嗅来嗅去,那牛头鬼还伸出尺长的舌头,舔沈葭的脸,舔得口水滴答往下流,她僵立在原地,完全不敢动。
    “真的是活人!”牛头鬼这下也相信了。
    “活人怎么可能进这里?”马面鬼道。
    “这话我方才说过了!学人精!”牛头鬼骂道。
    “你说过我就不能说吗?少用你那牛眼瞪着我!”马面鬼也骂道。
    “我瞪你咋地?”
    “弄死你!”
    “我已经死了!”
    “二位……”沈葭弱弱道,“那个,能不能先放开我?”
    二鬼齐齐一愣:“你会说话!”
    沈葭道:“初登贵宝地,不慎迷路,请问……哎!等等!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牛头马面一左一右地架上她就跑,脚下生风,来到一座黑漆漆的大殿里,殿上十人高高在上地坐着,每人都是凶神恶煞,一副恶鬼相。
    “来者何人?”
    一人倾身问道,余音绕耳不绝。
    沈葭被按得跪在地上,一脸茫然:“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吾等乃十殿冥王,此地乃幽冥地府森罗殿,你一介生魂,阳寿未终,为何闯进鬼门关?”
    “什么?这里是地府?”沈葭大惊,“有人追我,我胡乱跑进来的……”
    她转头去看,却见身后空空荡荡,沈茹和玲珑已经不见踪影!
    阎罗王道:“取簿子来,查查她寿数还有几何。”
    他座下判官翻开手中生死簿,一目十行看下来,道:“回陛下,此人寿数未终,但生前杀死一人,害死二人,所造业障过多,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卞城王道:“既如此,便领此女游历一番十八层地狱,赎清此身罪孽。”
    “是。”
    判官叉手应是,抬手招来一群青面獠牙的鬼使,押着沈葭就出了森罗殿。
    沈葭被拖出去时还在大喊:“我只是迷个路而已啊……”
    十八层地狱,有拔舌狱、剥皮狱、阿鼻狱、挖眼狱、抽肠狱等等。
    沈葭最先领略的,是火坑狱,业火上架起一根烧得赤红的铜柱,生前犯过杀孽的恶鬼就从此火坑过,他们的双脚被烫得血肉焦黑,要忍受常人不能忍的剧痛,若是掉下去,立马烧成灰烬。
    眼前是血浪滔天,耳边是号泣声不绝,沈葭再也忍不住了,大哭道:“放我回去,我要回家……”
    两小鬼夹着她,嘻嘻笑道:“还没完呢,下一个,寒冰狱!”
    “放开我!”
    沈葭拼命挣扎,拳打脚踢,耳边听得有人焦急地呼喊:“王妃!王妃,快醒醒!”
    又一个声音道:“王爷!您干什么去?!”
    “怀钰!怀钰救我!”
    沈葭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身来。
    辛夷见她醒来还有些不敢置信,揉揉眼,才知道是真的,顿时喜极而泣:“王妃,你终于醒了!老天,你都昏迷三天了……”
    沈葭推开她给自己擦汗的手,哑声问:“怀钰呢?”
    辛夷一怔,哭着道:“王爷……王爷他不吃不喝守了你三天,方才陈公子来了,他来讨要大小姐的尸体,王爷听完就拿着刀出去了……”
    王府门口。
    陈适跪在地上,一身灰白的粗麻孝服,身后是一口新打的楠木棺材,棺身漆黑油亮,还散发着刺鼻的生漆味。
    他没有流泪,更没有哀戚神色,只是面无表情地道:“她是我迎进门的发妻,就算死了,也是陈家的鬼,该葬在陈家祖坟里。”
    怀钰面容憔悴,不眠不休了三日,眼球熬得血丝密布,他的手里拎着绣春刀,观潮和夏总管一人抱着他一条腿。
    夏总管老泪纵横道:“王爷!您消消气儿,别杀人啊!”
    观潮也哭道:“是啊!殿下!您想一想王妃罢!”
    怀钰想到榻上昏迷不醒的沈葭,更是心头一阵剧痛,都是他!都是这个该死的陈适!如果不是他,沈茹不会死!沈葭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心中恨意高涨,怒道:“放开我!”
    他动起真格来,夏总管和观潮都不是他的对手,两人被甩去一边,怀钰挥刀劈砍,刀光凛冽,刀刃冲着脖子而去,陈适却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旁边的沈如海倒吓得够呛,急忙挡在他身前,冲怀钰喊道:“你疯了?!当街杀人!犯了国法!就算你是王爷,圣上也保不住你!”
    怀钰及时住了手,他无法拿刀指着岳父,只能道:“你让开!我今日非得杀了他不可!”
    他正在气头上,陈适还火上浇油:“请王爷还我夫人尸体。”
    沈如海头都大了,转身劝他道:“你少说几句罢,就算不把我当岳父,连我这个恩师的面子也不给了吗?”
    陈适脸色一僵,没再说话了。
    正做没理会处,一道声音轻轻地飘过来:“怀钰,把刀放下。”
    怀钰动作一滞,回头望去,只见沈葭在辛夷和杜若的陪伴下缓缓走来,她披着一件雪白的兔毛领斗篷,脸上也毫无血色,看着就像个纸人,风一吹就能将她吹散。
    怀钰扔了绣春刀,快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眼眶通红,发出沙哑的哽咽。
    沈葭顺从地被他抱了会儿,拍拍他的肩。
    怀钰知道她的意思,将她放开。
    她走到陈适身前,静静地垂眸打量着他,时间仿佛过去很久,所有人都没有出声,雪花从天空飘落,一切都那么寂静。
    轻灵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你说,想要带走姐姐的尸体?”
    陈适点头:“是。”
    沈葭低叹,看他的眼神中带上一丝怜悯:“怎么办呢?我就算将她的尸身一把火烧了,骨灰撒进风里,也不会留给你。”
    陈适面色瞬间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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