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欢回过神来,抬眸潦草的看了她一眼,而后伸手去拿玻璃杯。
    “没什么。”他一口气饮了半杯牛奶下去,试图用热饮镇压心底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他的这些端倪都被风间亚美看在眼里,对方笑了笑,轻声道:“你真的很喜欢吞情绪。”
    “吞情绪?”盛欢一怔,反问。
    “就是情绪已经到抒发的边缘了,又像牛的反刍一样,将其吞咽回去。”风间亚美说。
    盛欢扯了一下唇角。
    “对不起,风间老师,你这么忙,还麻烦你这么多趟,现在还让你担心。”
    “没事。”风间亚美坐在他对面,抿唇道:“出于各种原因,其实今天这趟是我主动要求来的,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盛欢:“唉?”
    “你真的跟我以前的一个同事有点儿像,说不上来。”风间亚美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陷入了回忆一般:“就是感觉有点儿钝钝的,闷闷的,像是考拉,考拉你知道么?”
    盛欢满脸懵圈:“啊……?”
    “就是那种热带的小可爱动物,因为要减少下地的时间,所以长时间待在树上,就只能吃有毒的桉树叶,小考拉可能还得依靠吃大考拉的便便长大,所以整个群体都非常的迟钝和迟缓——”风间亚美说。
    盛欢的嘴巴抖成一条波浪线:“……我为什么感觉你在辱骂我呢风间老师。”
    “哦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风间亚美说:“我只是形容,那个人的情况其实比你严重多了,你几乎看不到他脸上有什么情绪波澜,始终是张扑克脸。”她说着说着,浅浅的笑了起来,眼尾晕开些许红晕,“但实际上他的身体是一个巨无大的容器,承载了我们这些人不可企及的知识,同时又很喜欢往肩膀上揽责任……知识、责任、情绪,真的担心他这个人会因为过度使用而爆炸掉,后来想想……这好像是东亚人的一个普遍现象,是通病,文化使然吧。”
    “你说他是你的同事?”盛欢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武器装备部的同事还是程序开发部的同事?还是现在就在图腾研究院工作?”
    “你想见他?”风间亚美说。
    “听起来是个很伟大的人啊。”
    风间亚美唇角的笑容越发深刻,但随着她思绪的飞驰,那笑容像开到荼蘼的花儿一般,渐渐走向惨淡的凋谢。
    “他比我早来几届,其实算是我的前辈,跟我一同从武器装备部走到程序开发部,我曾经问他愿不愿意一直做我的引路人,带着我在这条孤独又漫长的路上一直走到形销骨立走不下去为止,然而……终究是我一个人的期许。”风间亚美说:“他停下来了,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可能他终于感觉到了疲惫吧?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随后我就一个人又来到了图腾研究院。”
    “原来他也有过这么多部门的从业经历啊?”盛欢略略有些错愕道。
    “不然……你以为精神匣是怎么发明出来的。”风间亚美莞尔失笑,似是感慨,言谈之间又充斥着自豪的情绪,“这么伟大的装置,这个救了保护了无数继承者们的装置,没有远胜于常人的知识与经验,如何能造的出来呢?”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嗟叹,不知是叹英雄末路,还是叹天妒英才。
    “那在精神匣出现之前,斯宾塞是什么样的呢?”盛欢说。
    “精神匣出现之前?”风间亚美回想了一下,瞳孔微凝,“那是一个很乱的年代,没有传奇武器,继承者们本身也都是极危险的存在……那时我还小,很多事情都是后来听说的,不够客观,真实度有待考据,不方便跟你多谈。”
    她真的是个非常严谨的学究女性,盛欢也不多加追问,他喝完了一杯牛奶,感觉舒适多了,起身道:“那我走了,风间老师。”
    “去吧,去找顾沨止。”风间亚美笑了笑说:“有什么话就跟他说,不要总是吞着,吞着吞着……机会稍纵即逝,你会后悔哦。”
    盛欢怔了怔,耳根微烫,飞快的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几乎是跑着出门,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顾沨止,这份心情,如烈火般,要将他的身躯燃尽。
    从前,他觉得人情欢爱不过只是激素的阶段性作用,像顾沨止那样的人,周围环肥燕瘦,要什么样的人没有,目光或许会为他做片刻的停留,但也仅仅是片刻的停留。
    纵观始末,他却发现顾沨止真的很爱他。
    在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在他盛欢单方面选择切断联系之后那么久,顾沨止再回到虞城时,竟还会想到继而选择去找他。
    可他不识相,亦不信任,他不是推拒就是逃跑,一而再再而三,将顾沨止朝他伸来的手狠狠拍开,说些伤人心的话……但即便是到了这个地步,顾沨止仍然没有放弃他!
    而他只要一想到在他不告而别后的那段日子里,顾沨止会因为脑死亡而永远的离开,他就后悔的要发疯,两相比较,他是那么的薄情寡义。
    他盛欢算什么呢?他有什么资格让天之骄子顾沨止这样付出,他怎么这么不识抬举!
    他沿着回旋的楼梯奔跑,跑出封闭的西雅图楼,视野豁然开朗,柏林广场就在眼前,阳光璀璨,人来人往,动声喧嚣,顾沨止就横躺在绿荫旁边的一张长椅上,抱着手臂打瞌睡,他的两条长腿一屈一直,像只将就委屈的大型狼犬,盛欢倏地放慢了脚步,他深深的平复着呼吸和心绪,一步一步的靠近他爱的人。
    心脏在狂乱的跳动,带着血液奔流,若惊涛拍岸,在耳边留下声息。
    然而不等他真的靠近,顾沨止就十分警觉的醒了,男人先睁开一只眼,倒着看向盛欢,莞尔失笑,“你干嘛?做贼呢?”
    他的声音还带着点儿刚睡醒的慵懒,喑哑丝滑如金色的流沙,浑然不设防备,盛欢倏地在长椅的一端蹲下了,倾身过去,吻住了他的唇角。
    顾沨止猛地瞪大了双眼。
    这个吻若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顾沨止“哗啦”一下坐了起来,略错愕的看向盛欢,绯红之色斑驳的染上耳根。
    “你……你这是——”他难得的连话都说不利索,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赠礼”给创傻了。
    盛欢也不想听他说话。
    他们分别了那么久,期间应该有太多的未知之事要告诉彼此,但显然顾沨止没有要说的意思。
    顾沨止和他在这方面像极了,无论是要强还是隐忍,他们都不喜欢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软弱和疮疤。
    那就什么都无需明言。
    他们只需要知道彼此的惦记,那些从未衰减和转移过的凶猛爱意,还要对未来坚定不移的信心,就够了。
    盛欢起身靠过去,一把拽住男人的衣领,强硬的将人扯近,而后踮脚,又一次吻住了对方。
    这一次,顾沨止不再后知后觉,他有力的臂弯搂住了盛欢的腰,亦狠狠的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压向自己。
    “你是个笨蛋。”盛欢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唇微微红肿,那股嫣然湿润的色泽一直蔓延到他的眼底,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怜,“居然喜欢上我这种只会带来噩梦的麻烦鬼……”
    “胡说,我的生命力是你给的,只要想到你……就有无限活下去吧的勇气,足以度过一切难关。”顾沨止用力抱了他一下,与他抵额,毫无愠色,“纵观斯宾塞上下,前后百年,有谁有我这么幸运呢?”
    “你管这叫幸运?”盛欢的鼻子一酸,“你怎么能管这叫幸运呢……”
    “你对自己的价值一无所知啊……开心。”顾沨止轻叹说:“我希望能给你永远的开心。”
    唇齿交合的缝隙间,他们贪婪的汲取对方的呼吸,笑声暧昧而琐碎。
    “疯了,光天化日的……”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不在乎。”
    “很好,我也不在乎……”
    成群结队的白鸟自蔚蓝的天际飞翔而过,不为一片云顾盼,不为一滴雨停留。
    ……
    赵宇森几乎是撞开了校长室的门。
    “道森先生!”他怒气冲冲的冲上前去,拳头狠狠的砸在光可鉴人的老板桌上,“我需要一个说法!”
    柏德文正在往烟斗里装烟丝,面对如此疾风骤雨般的质问,他的手都没有抖一下,将烟丝填实。
    “目前所有的事情在我看都是按部就班平稳进行,赵部长想要什么说法?”他微微一笑道。
    “盛欢,那个叫盛欢的小子!”赵宇森急赤白脸道:“您为了留下他!竟然亲自出面为他开后门——”
    “哦不不不,亲爱的,你误会我了。”柏德文悠哉悠哉的吸了一口烟,爽的眯起了眼睛,快乐踢皮球,“我只是进行了一次闲置品的转让,学生是去是留,完全是图腾教会说了算,我这个校长干涉不了的,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摆设……唉,老了不中用了。”
    赵宇森:“……”
    赵宇森感觉自己快被气出小叶增生了。
    “你们都跟我打太极是吧?”他咬牙切齿道:“你们会后悔的。”
    “这走流程的事情怎么能叫打太极呢。”柏德文拖腔拉调的安慰道:“赵部长,大家都是为学校办事,火气小一点嘛,有的事情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必要事事都亲自落实,会长白头发的。”
    “……”
    赵宇森这一刻才感受到,素有老狐狸之称的柏德文·道森校长是真不会长久的偏袒和中意谁,校长他平等的敷衍所有人!!!
    “盛欢绝不是你们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赵宇森渐渐冷静下来,他一字一句道:“我会找到证据的来说服你们的。”
    说完,他不等柏德文回应就摔门而去。
    老绅士躺在老板椅上,好整以暇的叼着烟斗,微微侧目,烟气弥散开来,遮不住他眼角雪亮犀利的瞳光。
    校长室所处的塔楼位置虽高,但从窗户里看去,总能一眼瞧见小瓦尔登湖波光粼粼的湖面,尽收眼底。
    “我就喜欢他们这样干劲十足的样子。”柏德文扭头看了眼窗外,懒懒的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咔哒”一声,表盖弹开,略显陈旧黯淡的表壳里面嵌着一张褪色严重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模样,是典型的东斯拉夫血统,有着雪白的肤色和淡金色的头发,这张照片明明是随意一照,只拍了他的半身侧脸,却依旧美的像是一幅油画,深棕色的瞳孔一派清冷疏离,如同一朵长满了刺的无法采撷的花。
    “如果你在的话,一定又会骂我是个心机深沉的老流氓。”柏德文撇撇嘴,以拇指轻轻摸索着照片上的脸孔,尤其细致的擦过那双冰冷又傲慢的眼睛,“不过不流氓也配不上你不是吗?我的阿提密斯。”
    第89章
    这是一条封闭阴暗的管道,高度不足半米,逼仄,狭隘,深埋于地下,建造者在最初有得到足够量的钢材支持,却将管道设计的如此窄小,可见其覆盖面积广博,四通八达,曲折绵长。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人在此空间内只能艰难维持一个趴伏的姿态,动辄受限,若是骨架稍大些,怕是直接会卡住倘若真是卡住了,那怕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毕竟在这华容道一样的地下空间里,前方是黑暗,后方亦是黑暗,你无法知晓尽头在何处,更不知该如何抵达,堪称所有幽闭恐惧症的处刑场。
    何瑾眼下正置身于这处无边无界的刑场内。
    没人会想到,就在这栋寻常不过的写字楼的地下深层,埋藏了一窝即将进入成熟期的可怕异种——鳄头蛆,成熟期的鳄头蛆食肉为生,样貌类似蚂蚁,难以区分,却可以在短短几秒钟内将一头牛吃到仅剩骨架,若是通过管道进入上方的白领办公区域,后果不堪设想。
    何瑾的任务就是将这窝尚在休眠期的鳄头蛆幼虫一个不落的带回斯宾塞销毁。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何瑾的眸子却是一片剔透,泛着夜明珠般的光亮,他的图腾是“猫头鹰”,说起来真是平平无奇,除了夜视能力超群,所以即便在暗不透光的地方也能看的一清二楚。他已经在这管道里爬了近两个小时,持续维持着低伏于管到底部的姿态,移动全靠几个关节抵地前行,绕是他训练有素,此刻难免感到肌肉酸疼,再加上管道本身过于曲折,空气不流通,含氧量并不高,随着身体进入疲劳期,耗氧量的增加,他的呼吸也略略急促浑浊。
    “何sir,前方岔口左拐,直行十米抵达计划坐标。”苏格拉底说:“您的即时血氧饱和度为百分之七十,需要加快进度。”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何瑾失笑,他一面加快了爬行的速度,一面在脑海里对着苏格拉底嗟叹,“等我从这里出去,一定要做个全身spa犒劳一下自己,地道战不是人打的。”
    说完,他便看见了那个黑色的陶瓷盒子,尸体一样静静的躺在管道的尽头。
    寂静的环境中,他隐约能听见一些微末的蠕动音从盒子里传出,那是即将结束休眠期的鳄头蛆幼虫在蠢蠢欲动。
    “联络徐婷婷定位。”何瑾脸上的戏谑神色淡去,肃然道:“可以往管道内注入抑制剂了。”
    “警告,鳄头蛆抑制剂有极强的挥发性,可以延长鳄头蛆的休眠时间,但也会产生氧气挤兑反应,您需要尽快前往管道出口,否则将面临窒息风险。”苏格拉底说:“正在为您计算剩余路线和所需时间,从目前坐标去往海西大厦负二层停车场距离大约二百米,爬行所需时间约七分钟。”
    “够了。”何瑾沉着道。
    就在这时,他听见微型通讯器内传来了拍档徐婷婷关切的声音。
    “阿何,你还好吧?”
    “好得很。”何瑾说。
    “那我定位注射了,你注意及时动身离开。”
    “明白。”何瑾说。
    而后,他看见一根极细的穿刺管从金属管道光华平整的顶端凭空探入,接着穿进了那个黑色的陶瓷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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