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没把话说明白,甚至是压根没露出这个意思,只说眼下的事儿就是让孩子去长长见识罢了,其他的先不提。
    李纨少年嫁到这里,一转眼,人生一半的时间都在荣国府度过,和珍大奶奶这些人都认识这么久了,她的担忧期盼珍大奶奶这个和她关系亲密的人怎么不知道。
    她就觉得李纨这次走了一部臭棋!
    平时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现在脑子就这么轴呢?
    “我唠叨一些,你别不爱听。爷那人的的经历不是人人能学的。
    我掰开给你讲讲,先是他自身本事硬,硬到极少有人能替代他,说白了有些事只能他去做,别人做不来,就这么独一无二。要不然外边论资排辈,他恩师的门里那么多人凭什么要先推他出头?
    其次他出身好,别管大太太多糊涂,她是正经的大妇,爷也是嫡出,这种门第的公子哥见多识广,小小年纪已经学的如何迎来送往,又学的如何察言观色,更要紧的是从小知道官场的规矩。
    我说句让人笑话的话,那些寒门子弟若是没有人领着他们,他们是不知道官场的规矩。所谓的端茶送客,送礼求情……这些若是没有人指点着教着,他们要多久才能摸索出来?
    如今兰儿年纪还小,你让他读书本没有错,但是这些零零碎碎的也该让孩子学了。不仅学如何接人待物,更要学如何花钱打赏。这个时候更是该让他享受华服美食,再大一点让他经历声色犬马,咱们做长辈的就应该在旁边指引,免得将来入了歧途。”
    看她似乎不赞同,珍大奶奶叹息一声,最后一次劝她:“你说兰儿是去涨见识的,我就当做是涨见识的,随你怎么说吧。可是这些年来你们吃穿花用都是荣国府的,最好是一直这样!”
    珍大奶奶的意思就是,荣国府让你占了这么久的便宜了,你儿子身上早就打了荣国府的标签了,现在想改换门庭,晚了!
    李纨听的明白,低着头没说话。
    珍大奶奶叹口气,站起来说:“你先坐着吧,我其他屋里转转就走了,大过年的都很忙,年前我也不来看你了,有事儿你让人给我传信吧。”
    李纨立即送她出门。
    珍大奶奶顶风踩雪的到了王熙凤的屋里。
    王熙凤看着她在门口跺跺脚,把外面套着的牛皮靴子脱了,换上了布鞋才进门,就笑着问:“这是没说好?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唉,要不是关系好,加上我们大爷的催促,我也不会在今天来,这天气出门也太难受了。”
    珍大奶奶进门落座,平儿端了茶过来,王熙凤就说:“我问你和人家说的如何,你反而答我今儿不宜出门,这是说崩了?”
    平儿出门的时候把屋子里的其他人也带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妯娌两个,珍大奶奶叹口气:“可不是吗?我瞧着她走火入魔有些执迷不悟。也不怪她多想,你说她也是可怜,环视四周连个依靠都没有,这会自然是要拉着儿子赶紧立起来。
    薛姨妈还是你的亲戚呢,你看看现在,家业被族里夺了,祖传的房子都不是他们的了,家里还是要有个儿子才行。兰儿母子这些年一直靠着老太太,老太太心里只有宝玉,尽管这样也遮风挡雨这么多年了,眼看着老太太一日苍老过一日,早晚……她自然也要为自己打算。”
    说完加了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自己打算总不是错的。”
    王熙凤冷笑一声,低着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口:“一直以来都是花花轿子人人抬,咱们家又不是薛氏那种破落户。薛氏能不要脸,咱们家不能不要脸,咱们这种人家在外行走靠的就是脸面,一旦脸面丢了想再找回来就难了。
    我就问你,她们母子这些年住着,我们何曾对不起他们的地方?
    薛氏能夺了薛姨妈家的家业,咱们能吗?她是节妇!
    但凡传出来一点儿欺负她的风言风语,外边的吐沫星子能把咱们淹死。
    她的那些嫁妆这些年有一点损耗吗?别提嫁妆,我们个比一比,她的嫁妆是最少的,那点东西我都看不到眼里去。再说家资,当年珠大哥哥没留下一点东西,二太太也没贴过他们母子,他们母子那才是穷的铛响,吃穿用度都是家里的,如今反而还觉得家里对不起她们母子,不是我说,她手里的那点子家业哪一样不是这府里出去的?
    老太太担心她寡妇失业的没依靠没进项,打一开始就补贴,每年年底分红她是独一份的,我和芳丫头都没资格拿,她年年有,如今十多年,你算算她拿了多少钱。后来分家,大家只看到宝玉分的多,她们母子也不少啊!这账都不能算,算来算去只有我们才是冤大头。
    你是知道的,我们家的这些能动的钱财都给了他们二房,这说破天也不合规矩,哪一家不是长子占多次子占少,就我们家不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这个结果!”
    这可真是升米恩斗米仇。
    珍大奶奶想想,到底还是替他们母子说话。就说:“她这是怕亏待了贾兰。”
    王熙凤冷笑一声:“什么叫不亏待?让我们二爷捂死荂儿把家业给兰儿吧,这肯定不亏待!就是荂哥儿没了也轮不到他,还要把桂哥儿和长生一起掐死,将来琮儿家的儿子也不能活才行。”
    “别说这话,听着就不吉利。她也跟我感叹过,说是眼前的桂哥儿和当年的珠大爷多想啊!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他家孩子没人关心吧。”
    贾桂真的好命!
    家族长孙,舅家看重,姐姐也是前途远大,早晚给他带来个恩爵,大好前程已经铺好,只要长大成人就等着他去捡起来了。
    王熙凤就说:“哎呀,这话说的。为什么娶媳妇要娶大家女,原因不就在这里吗?拿桂哥儿的前程分她儿子先问问殷家愿不愿意,这不是贾家的事儿了,也要看殷家出不出力才行。殷家有力气也不会费在她儿子身上,人家没儿孙还是没亲戚?”
    她算是明白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说法,说的再多,也是徒费唇舌。跟珍大奶奶摆摆手:“你和大哥哥也不用两边劝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她想干嘛就干嘛吧,免得她将来逢人就说我们霸道不讲理,强逼着她儿子不能科举。你回头找机会跟她说,老太太给她的东西我不眼红,也不用担心我想法子弄手里,看在珠大哥哥的份上,她带走什么都行,但是也别来恶心我了。
    最好早点搬走!”
    珍大奶奶再次叹息一声,她来这里也是因为贾珍让来的,贾珍作为族长看不得这样的事儿,自然是想让贾兰服从族里的决定,将来为家族的发展添砖加瓦。
    但是看上去俩家都不想回头,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珍大奶奶回去把话跟贾珍说了,贾珍冷笑一声。
    珍大奶奶到底是心疼贾兰母子,就说:“你也别不高兴,你看看桂哥儿他爹,以前你不也经常在家里面唠叨说这小子不服管教吗?”
    “这不一样!”贾珍拍着桌子:“贾瑭有事儿是他自己说的,没让爹娘顶在前头。贾瑭是看不惯我们行事,耻于我们为伍,他现在也看不惯啊。不想让我们占便宜不假,但是人家也不占我们便宜啊!他去国子监是他自己找关系进去的。他拜师是他自己拜完我们才知道的。他娶媳妇是他自己看好的,看好了怎么样?不还是要用荣国府的关系去提亲吗?没大老爷的那张老脸,殷家让他进门吗?
    说到底,瑭儿是倔驴,倔驴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他闹让他闹,只要他不尥蹶子就行了,谁家不出几个浪子狂士这些长歪的根苗,老柳还跟我说那柳湘莲天天去戏台子上串戏唱闺门旦,一把年纪还不娶妻,办的每件事都让他发愁呢。兰儿我瞧着不像是头倔驴啊!”
    同样反对贾兰这时候去科举的还有贾兰的老师。
    如果做出要去参加明年开春的恩科,必定是要告知他老师,请老师做出一些针对性的指导。贾兰把这个消息他老师后,他老师当时没说什么,因为贾兰年纪不大,他自己做不出这样的决定,必定是贾家做出的决定,于是就在下午空出时间去林家找林如海。
    林如海一听也很懵,孩子才一点点大,也不是那种惊艳绝才的人物,这么小就开始冲击科举了吗?这时候他觉得宝玉都差点火候,别说是贾兰了,再读几年也未必能去啊!
    林如海这样的人物早年是公认的神童,当年他名满京中的时候也没敢这么小就出门考试。
    随后他就来荣国府先找贾赦,问清楚这到底是谁的主意,要是贾政的,他要去找贾政说明白才行!
    贾赦就说:“你就不用去找他,这事儿他还不知道呢,这是老太太和兰儿他娘的决定。”
    林如海当时就问:“如此大事儿让她们两个没考过的做决定岂不是太儿戏了!?!”那么多有经验的人不问,两个没参加过的就这么决定了?
    又问贾赦:“大哥既然是一家之主,怎么不拦着点?”
    贾赦睁着肿眼泡定定的看看他,也没恼,就问:“你看我能拦住老太太吗?”
    林如海就不信这是老太太的决定,老太太十分精明,林如海对这个老岳母的厉害是领教过的,不信这么短视的决定是她做出来的。
    就说:“我去拜见老太太,好久没来给她请安了,正好今儿来了就顺路去拜见一番,对了,兰儿回来了吗?一起去吧。”
    贾赦立即拍板:“我这就让人给你通报,别说兰儿了,兰儿他娘我都给你叫过来,顺便把兰儿他祖父也叫来。”
    其实这时候已经下午了,贾政就在城外,这样的天气今日肯定赶不回来,别说赶回来了,就是送消息的人这时候都出不了城门,因为马上就要天黑关城门了。
    一群人进了老太太的院子里,等着贾兰母子的空隙,林如海苦口婆心的跟老太太说:“让孩子太早进考场不是好事儿。孩子如今火候不到,让他进去一次两次,次次不中,外人怎么说?都说他读书不好,要不然为什么考不中,他将来因此生出厌学的心思就再难挽回了。
    若是侥幸中了,他还要过五关斩六将,他如今年纪小,骨血还弱,怎么可能日夜攻读?若是强行忽视,长此以往下去,只怕会步他父亲的后尘。”
    总体来讲这件事是百害无一利,所以林如海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会答应这件事。又不是家族无人,这个时候急需有人出来挑大梁,就是挑大梁也要找个大人或者少年啊!
    老太太在榻上坐着听着,想了一会说:“也就是说这时候不合适。”
    林如海毫不客气的说:“您这会出去问问,谁都说不合适,今儿他的先生来找我了,让我劝劝您和二内兄,他说这事儿不成,哪有不会走路就想着奔跑的道理!”
    贾兰才正式入学几年!有多少人皓首穷经都未必能高中,让他一个娃娃去,也太急不可耐了。
    这时候贾兰和李纨来了,一番见礼之后李纨也没站在屏风后面,而是站在老太太身边,直接和林如海沟通。
    林如海的意思是不行。
    李纨就问:“我听说江南有很多孩子入场考试,想着兰儿年纪小,去试试也无妨……”
    林如海就毫不客气的打断她的话:“你说的也有,但是这些人谁入场前不是得了先生们的允许,都是每人的先生说火候到了才入场,这些人读书如有神助,能早点考完不至于一直研习启蒙读书浪费时间,方便安排下一段该读什么书,都是各方评估后才决定入场,绝不是一拍脑门为了见识一下才入的场。”
    再说了,科举不就是搜身之后进小屋子里答题吗?有什么可见识的。
    凭着贾兰的出身,科举的是没法帮着他作弊,但是帮着他挑个好一点的小屋还是能做到的。到时候吃的喝的准备好,让他进去尽量舒服一点的答完题不就好了吗?!
    李纨看看贾兰,听人劝吃饱饭,她也不是不懂,就是心里有些遗憾,内心叹息一声,就说:“这次确实匆忙了一些,让兰儿下科再去吧。”
    林如海就忍不住皱眉,自己说半天她是没懂还是故意装不懂,不是哪一科参与的问题,是孩子读书火候到了才能去。
    他也没再说,心想着这事儿还是要和贾政说一说的,贾赦一来不是兰儿的亲祖父,二来他日常什么都不操心。
    别说侄孙,就是他亲儿子他都不操心,当日贾瑭的事儿都是人家恩师在谋划,贾琮大好年华在学里混日子都不管管,这事儿指望不上他的。
    林如海是操心操到底,他通知了贾政,贾政在第二日特意回城。
    贾政对贾兰的事儿自然上心,以前不问是不方便问,毕竟老太太照顾着,贾兰母子又在荣国府住着。现在被林如海叫回来,贾政含羞去见了贾兰的老师,一番恳谈之后一起往荣国府来。
    贾赦听说他们来了一边冷哼一边安排人迎接。
    他对林如海没什么意见,林如海这种厚道君子少见了,何况是自家妹夫,为了兰儿的一点事跑前跑后真的是用心了。他对贾兰的老师也没意见,其实他内心对这些读书育人的读书人还是有一点点的敬意的,别的不说,他做到了不去打扰贾瑭的老师。但是他对贾政就十分不满,心想:你是怎么厚着脸皮登门呢?
    因为有外人在,他自然不好说什么,迎着这几个人在前院奉茶,让人把贾兰叫出来。
    最终的结果是贾赦把培养贾兰的这个包袱甩出去,他跟贾政说:“我也不是读书人,家里你几个侄儿也没个正经读书人,别提贾瑭,他那也是靠奇巧淫技幸进的,算不得正经的读书人。既然兰儿要走科举的路子,我们也帮不上,兰儿是你孙子,你管着吧。”
    贾政听了捏着胡子想了半天,他出身在勋贵门庭,自然知道荣国府的力量此时在京城是多么的有用,所以他更想让贾兰利用上,这也是他不对宝玉和贾兰多管教的原因。
    他自己可以离开,但是要让二房跟藤蔓一样的缠在荣国府的这棵大树上,随着大树越长越高,藤蔓也会傲视周围的小树。
    可如今看来,贾赦不想让贾兰攀附了。
    眼下的事现在处理,贾兰还小,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
    他立即答应了下来,因为马上要过年,他也决定从乡下搬回城里面,就和贾兰的老师约定,往后他每一旬要亲自检查贾兰的课业,多和人家先生沟通。
    等大家协商好了之后,每个人都松一口气。
    贾赦是甩掉包袱轻松了起来,贾政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他回城是教育孙子的,不必在乡下漫无目的地游荡了。林如海和贾兰的先生是觉得能让孩子安心学习了。
    这里面大家都满意,然而消息传到大观园,李纨是不满意的。
    不做不错的道理她终于理解了,若是她没有和老太太商量,那么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也就是说他们母子还可以一直在荣国府生活下去,就目前而言,再平静的生活四五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可是一旦让二老爷插手,贾兰是要去他祖父祖母跟前的,相处的时间大大增加了,李纨费尽心思的给儿子争取院子产业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要离着这对祖父母远一点!
    可这件事反而让他们和贾兰的距离更近了。
    李纨的崩溃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她这下真的有种心如死灰的感觉,总觉得儿子要落入祖父母的魔爪里面。一连几天都打不起精神,差点卧病在床。
    他们大人之间的博弈让半大不大的贾兰此刻更加沉默。
    贾兰之前还练习拳脚,这下更是放弃了这些,开始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人也日渐消瘦。
    过年的时候,大家聚在宁国府等着祭祖,不少人看到贾兰就说:“兰儿也太瘦了,就该好好补补。”
    王熙凤不想让人家联想到荣国府克扣贾兰,就说:“这是孩子要长个了,这会的小孩子大部分都是瘦的,吃什么下去都跟没用一样,而且还常常觉得没吃饱。”
    一说起这个大家就有的聊了,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个时候的小孩子特别能吃,那肚子就跟无底洞一样,看到这些男孩的饭量,谁看了谁都发愁。
    所以不少人就说也幸亏咱们这种家大业大的人家能养得起这么多孩子,听说一般的小门小户,那些孩子们半夜肚子里面咕咕叫,听着可怜人。
    就有人跟李纨说:“你好日子还在后面呢,如今他这个样子是要抽个儿了,等大半年你再回头看看他现在的衣服,一准儿小了。一两年功夫他就能长个大高个子是个大人样子,再过上几年你就能娶媳妇儿做祖母了。”
    一屋子人笑起来,李纨只能说:“我就盼着这一日呢。”她是真的在盼着这一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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