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
    珠珠走到地牢门口,门关到一半,听到里面衡道子猝然撕厉的喊声:“苏珍珠!!”
    靠,给她吓一大跳。
    “搞什么。”剩下的声音被关闭的大门截断,珠珠扭头看一眼:“发什么神经。”
    魅女讨好问:“大王,要再下去看看吗。”
    珠珠看门都关上了,想也没什么大事懒得再下去,摆手:“算了,下次再说吧。”
    珠珠往回走,回到赤华泽苑,阿蚌跑来递上信件,珠珠接过一看,又是从魔界送过来的,又是燕煜的信
    ——这贱人现在可真是越来越闲了,十天半月就要送封信来。
    珠珠根本懒得打开,像往常一样看也不看地撕了。
    阿蚌又递来一张密纸:“小姐,这是幽都魇的探子送来的,魔族大典已经办完,据说魔帝有意巡幸八方,第一站就是来北荒。”
    “巡幸,这么急。”珠珠这才有些诧异,拿过密纸看了看:“这是怎么了,南域那堆烂摊子还没完,他怎么有空往咱们这里跑,难道有风声漏出去了?”
    阿蚌摇头:“应该不是,现在知情人就没几个,都是自己人,凤凰卫暗中监察筛过几轮,不可能露陷。”
    那是为什么。
    咱就是说,凡间打仗都讲究个广积粮缓称王、她自觉心思一直藏得很好,连衡道子之前都没看出来她的势在必得,她不信燕煜已经发现。
    ——那他为什么突然急着来北荒?
    嗳,好烦,为什么总有斜插一杠子的麻烦。
    珠珠很不爽,皱起眉头正想说什么,余光就瞥见远处门口一个站着的人影。
    是梵玉卿。
    他穿着青衣大衫,站在赤华泽苑门口,头发只以木冠束,衣袖随风拂动,仿若踏风而去,翩若仙佛,道不尽的清冷风华。
    清华的圣主就那么站着,眼目望着她的方向,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珠珠把纸团揉起来碾作碎末,对阿蚌说:“让凤凰卫再抓紧找基石的位置。”
    阿蚌:“是。”
    珠珠抖了抖手,把手中的碎屑拍干净,想起之前西海王的话,沉吟片刻,抬步向梵玉卿走去。
    第一百零一章
    无畏。
    梵玉卿看着少女向自己走来。
    她步伐沉毅, 衣袂带风,迎面而来,有鹰视狼顾的枭然猖烈之态。
    可梵玉卿看着,脑海中无法自抑地想起许多年前, 在凡间, 那穿着鲜艳粉红色裙裳的少女欢呼雀跃扑向他。
    “裴公子!”
    “——”
    他的心突然绞痛, 像心肺肝肠都被绞成一团,攥出无数鲜红的血来。
    少女走到他面前, 他看见她隐秘而审视地打量自己, 半响才笑着打招呼:“圣主。”
    梵玉卿想开口叫“珠珠”。
    可同时他心里却清楚,她未必喜欢这个称呼。
    他说:“苏…大君。”
    少女果然露出笑容。
    珠珠邀请梵玉卿一同往回走。
    珠珠记得, 在跳忘川之前,她真的很喜欢过裴玉卿, 她甚至还记得自己曾经无比幼稚地说再也不要与梵玉卿见面了, 因为看见他不爱自己会发疯、如果看见他爱上别人、会想杀人。
    拔除情根, 忘川涅槃, 曾经强烈的爱恨都像退潮的沙滩干涸,珠珠已经无法体会当时什么情绪,但那些欢快或悲伤、猖獗或孤注一掷的记忆,仍然留在脑海。
    珠珠并不觉得那是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曾经的一切, 爱和恨、背弃与放手, 才成就了现在的她。
    两人并肩慢走,如果忽略怪异沉闷的气氛, 就如同旧友散步。
    珠珠背着手, 先一步打破气氛, 说:“上次见面仓促, 没能与圣主详谈,圣主这些年过得可好?”
    梵玉卿嘴唇蠕动,像想说什么,半响却低低吐出:“好。”
    …他这个语气,实在假到让她装眼瞎都装不成了。
    珠珠说:“我回想那时在凡间,年少轻狂,有些事处理的办法太偏激,请圣主见谅。”
    “不要道歉。”梵玉卿声音艰涩:“不要道歉,那时的事…我也有许多不是之处。”
    “这倒也是。”
    珠珠坦然说:“那时咱俩都有错。”
    “我是一个从小教导要爱自己胜过爱其他一切的骄狂的混蛋,而你呢,你是太冷清的菩萨,只想斩断情缘回去做你的圣主。”珠珠说:“所以阴差阳错,我们在错误的时间,谈了一场错误的恋爱,闹得那样不体面。”
    错误。
    是啊,都是错…
    …原来…都是错吗?
    梵玉卿心倏然又一疼。
    那半截她送给他的情根,像活蛇一样啃噬他的心脏,他感到无比疼痛、和莫大的荒凉。
    珠珠看着他的脸,故意把话摊开来说。
    对于燕煜发神经她眼皮也不抬;对于衡道子,半是利用半是为少年时那点教导之情、把人救了关起来了事;但对梵玉卿,她终归愿意多点耐心。
    爱是痛苦的事,永无出路的爱是能把人逼疯了的绝望,她已经脱胎换骨,前尘尽断,可她那时年轻、折了半截情根强塞给他,让他难以走出来。
    珠珠谈不上愧疚,她早已经不讲那些东西,只是如果有余力,说几句话的事,她也愿意帮他解脱。
    梵玉卿没有对她的话做出回应,他沉默了很久,却说:“三千年前,我不懂你真正的本性,不懂你为何那般孤绝刚烈,我想不清明,在菩提树下坐了三千年。”
    珠珠说:“那你现在懂了吗?”
    “我懂了。”梵玉卿轻声,深深望着她:“北荒的妖王,是不肯败的,无论是败给敌人、还是败给一段情爱。”
    珠珠笑了,这下她真觉得西海王说得不错,梵玉卿变得不一样了。
    梵玉卿敢提起这件事,珠珠也难得愿意敞开心胸。
    “有些人断绝情爱,是缘于恨与报复,目的也是仇恨与报复。”
    珠珠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但我不这么想,我从来都觉得,是我喜欢过的每一个人、是我的爱与痛、我所有的经历,成就了现在的我,我不觉得恨,因为一切都是我主动的选择、一切也就是我甘愿承担的结果,当年我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斩断情根,涅槃后,我也不会洋洋得意居高临下去折磨谁。”
    梵玉卿震了一下,好半响,声音嘶哑:“那你…为的什么?”
    “为我自己、为北荒、为强者的特权、为大王的责任、为至高的权力。”珠珠说:“在我小时候,我娘教我平心道义,我爹教我王权霸道,可我学了那么多,我也只能眼看着我爹为爱而死,看着史册上一页页写满我们苏家代代先祖在情劫漩涡中惨烈的血,我不愿意再那么活了,我要从这永世荒唐的轮回中挣脱出去,为我北荒后世的子孙孩儿,搏出另一种活法。”
    梵玉卿心神剧震。
    三千年了,他以为他终于懂她,可原来他还是低看了她。
    他突然觉得自惭形秽。
    他是三生天最高华的圣人 ,是三千菩萨和佛陀的长师,师祖和师尊对他报以殷殷期望,师祖临终前曾握着他手说三生天必于他手中再次大盛,他高坐三生台,爱欲于他像遥远的尘埃,不值一窥,他修炼着无情道,曾经从未动摇、也从未想过会动摇。
    可他后来才明白,他自诩无情,却连真正去爱一次都不敢,他修着无情道,断情断爱是为斩除一切隐患,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畏惧。
    可她敢去爱。
    她明知有情劫,明知道可能万劫不复一场空,可她从来敢掏出心去爱,她爱过三次,败了三次,她不恨不悔,她没有半点畏惧,置死而生、破而后立,如今终得称王北荒,绳厥祖武、誓望神州。
    灰暗无际的天空被她生生撕开了一道,天命被更改,大亮的朝阳已经隐约斜落一线,可以远远窥望那巨大破晓的光。
    梵玉卿看着眼目熠熠意气风发的少女妖王,突然心中那种无穷无尽的悔痛也像被吹开一角。
    他道:“苏大君,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将成就了不起的基业。”
    珠珠笑起来。
    ·
    大君与梵圣主相谈甚欢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栖凤殿。
    符玉自然也听说了。
    他正在给窗台上的“亮瞎眼”浇水,听见这件事,叹了声气,低头对闪亮的金花说:“花开得太可爱,就有许多虫子嗡飞着来抢,赶都赶不走。”
    “…”亮光灿灿的金花哆嗦了一下,张牙舞抓的花叶慢慢全耷拉下来,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符玉徐徐地叹一声气,直起身,把精巧的花壶放到旁边,手抚过长袖绸软的布料,往外走去。
    上午梵玉卿与珠珠敞开心扉谈了许久,解了许多心结,心绪难得舒展许多。
    少女妖王聊得很高兴,晚上约他宴饮,他也应了,还没到时辰,便在屋中弹琴,不一会儿,西海王来做客,三生天的几位主事菩萨便来陪坐待客,气氛和乐。
    琴音袅袅,序韵稳重清冷,梵玉卿低垂着眼目,自顾自弹着琴,尾指划过琴尾,突然感到什么,倏然抬头看去。
    神鬼华貌的青年微微倚在门边,他穿着白金色的宽袖大衫,拖地的袖帔在昏落的斜阳中泛过一层紫金之色,色彩之辉煌更胜锦霞,是以数匹霞光锻交叠错裁,才能得如此金贵盛大华光。
    琴音猝断,音波如刃,青年并未变色,反而鼓起掌来,含笑赞道:“圣主琴艺高绝、更胜往初。”
    他的眉目柔和,神容含笑,一身金缕玉衣,像天边的日轮,光华端盛、俯映世人。
    但在光明背后,分明有更庞大无垠的阴影随光亮一同扩张,遮天蔽日,几乎吞没天地、择人而噬。
    梵玉卿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不,是怪物。
    众人皆震、不觉停下笑谈,西海王站起来,惊疑不定望向青年,梵玉卿停下抚琴的手指,起身来,长身如玉,目望着青年,寒声:“你是谁?”
    青年并不回答,目光在屋中众人一扫,便重新落在梵玉卿身上,慢慢打量片刻,笑道:“我也算陪着她长大,看得清明,她曾经最爱的是你,在你们这几个里,我也最赏识你,可惜,过去的缘分,终归过去了,如花落流水去,就不该再强求。”
    梵玉卿眼瞳震颤。
    他语气更严厉,再次问:“你…是谁?”
    “那不重要。”青年笑道:“你不认得我不要紧,我认得你就够了,梵圣主,我是来见一见你,也请你知道,三千年过去,名花已在别人的盆中,圣主是品行高华的君子,相信行事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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