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马车是沿着两三日前送我到魏营的道路往回走的,当远方那座熟悉的城池出现在眼前时,我扶着帏帘望了许久。

    当年我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姨祖母刘太后。许是父亲早有预料,他前一天就以陪伴太后之名将我送入中,廷尉来的时候,太后命人锁死门,隔着墙把上门的人连带先帝和卞后骂得狗血淋头。

    先帝到底是个孝子,没有再来抓人。但老天也没有对我一直好下去。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太后故去了。

    卞后继续了她的报复。

    刘太后去世前,曾叮嘱先帝要把我许一个好人家,先帝答应了。我的确也嫁到了一个不错的人家。莱阳韩氏,虽远离长安,在此地也算响当当的大族,家主还是一郡之长。

    只不过,我的夫君韩广是个傻子。

    他又笨又蠢,喜欢傻笑。别人跟他说话,要说上好几遍他才会明白别人在跟他说话,而且永远接不上一句。这个婚姻是敌人给的,我当然不会乐意,但我并不讨厌这个丈夫。

    他待我不错,我每天早上醒来,他看着我呵呵傻笑,含糊而断续地说阿嫤真好看……想到这些,我心中轻叹。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到底一同生活了几年,若说没有些情分那是骗人的,可在这乱世,我们谁也没得选择,就像我当年被迫离开长安嫁到莱阳一样。

    听说我到了魏营之后,魏傕让韩恬继续留在了莱阳当太守。

    那个城池里,唯一的变化恐怕就是韩家痴傻的次子没了媳妇。

    魏傕的兵马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声,就是不扰民。

    在接下来几日的路程里,我深有体会。程茂领着三百人的队伍,行宿都是大事。可他从来不去烦扰任何一户人家,果腹用糗粮,歇息则露宿,也决不让手下军士的马匹糟蹋农田。与一些军阀流寇过境抢掠的恶习相比,魏傕的兵马简直斯文得秀气。

    当然,在这乱世上,也不是你安分就能平安无事的。

    快到雍州地界的时候,一彪人马突然从两旁山坡冲出,足有两百人。为首者大呼:“留下车马辎重,饶尔等不死!”

    程茂大怒,下令备战,众军士即刻将车马团团围起,摆出阵型。

    那些人来势虽猛,却看得出是一群乌合之众,兵刃简陋,只知猛冲。只见程茂暴喝一声从阵中冲出,手起刀落,那为首者已经被他斩于马下。

    剩下的人见势头不好,便要散去,程茂令弓弩手放箭,一时间惨呼四起;他又令军士追击,未过半晌,已经俘得百余人。

    “我乃魏丞相麾下,大颛陌亭侯程茂!”程茂出马,大声喝道。他后面的喊话我没听清楚,因为听到他报名号的时候,有些吃惊。

    不得了,我心想,如今一个小小的属将都能封亭侯了,魏傕果然能只手遮天。

    程茂还在喊话,说天子定都雍州,要他们归顺朝廷不得造次云云。那些流寇已经被俘,剩下的力气全用来唯唯应许或者大声求饶。程茂见他们顺服,让军士用绳索捆起,押解随行。

    “茂不才,教夫人受惊。”完事之后,程某下马到我车前,行礼歉道。

    方才毕竟真刀真枪亮在眼前,说不害怕是假的。我隔着帘子,强自地平定心气,道:“将军何以自责?若无将军,我命休矣。”

    程茂道:“前方有村舍,夫人且忍耐,不久便可歇息。”

    我颔首:“有劳将军。”

    程茂再礼退去,没多久,车马重新走起。

    凭空多出一百多人的俘虏,队伍走得有些艰难。不过程茂显然估计充分,因为前方一马平川,他们不大可能再被什么人偷袭。

    再走不到十里,如程茂所言,果然有村舍。程茂命军士看押好俘虏,吩咐队伍停下歇息。可停下来没多久,他们发现村舍那边出来了许多人,朝这里围拢过来。

    程茂一惊,忙令军士戒备,又派人上前查问。

    结果虚惊一场,这些村人是闻得这队伍俘虏了附近作恶的流寇,特地走来道谢的。

    “自长安乱起,附近山林多聚贼寇,劫掠路人,骚扰乡野,不堪其扰。如今将军扫除恶贼,实我百姓之幸。”村老向程茂一礼,感激道。

    程茂将村老扶起,道:“我等师出魏丞相麾下,今天子定都,国祚安稳,自当扫除四方残寇,保百姓安康。”

    这话出来,村人皆称道,又箪食携浆犒劳将士,程茂皆婉转推辞。

    我在车上坐了许久,等到村人七七八八地散去,才从车山下来,活动活动筋骨。

    “夫人。”程茂见我出来,愣了愣,上前行礼。

    “我下车透气罢了,将军不必多礼。”我微笑。

    程茂颔首,看看四周,命人将附近一棵树下的石板擦拭干净,请我到那边坐下。

    “那些人,将军如何处置?”我问。

    “前方便是雍州的柴郡,交与郡守便是。”程茂答道。

    我看着他,笑笑:“将军每回遇到流寇来袭,必擒住随行,以昭彰乡民么?”

    程茂愣了愣,目中光一动。

    “也并非每回如此,”他面色不改,“若遇险峻之地,俘虏不可携行。为使其不继续作恶,只得就地斩杀。”

    “这是大公子说的,作恶匿迹,行善留名。”说罢,他补充道。

    我一愣,片刻,笑了笑:“如此。”

    程茂不再多言,向我一礼,转身走开。

    将俘虏交给柴郡郡守之后,程茂押着车驾,正式进入了雍州。

    雍州靠近洛阳,自古以来乃殷实之地,城中还有皇帝的一处行。至于为何天子定都雍州,还须从这乱世之始说起。

    先帝在世的时候,立嗣之事就已经在朝中搅得沸沸扬扬。以我的姨母刘太后为首的一系意属皇长子琛,而先帝则偏向卞后所生的皇子箴。卞后出身豪强之家,多年来,卞氏在朝中笼络了大批臣子,卞后的兄长卞威更是被先帝任以大司马之职。

    就在我嫁走那一年的年底,先帝突然驾崩。傅氏已经灭门,刘太后已经故去,卞后再也没了顾忌。她拿出先帝遗诏,立皇子箴为新帝,封皇子琛为河间王。

    废长立幼,先帝的遗诏有凭空而来之嫌,朝中议论纷纷。登基之日,御史王荣首先在朝堂上发难,大司马卞威一怒之下,将王荣斩于剑下。

    血溅朝堂,一石千浪。皇子琛生母高皇后的族兄,执金吾高觅领军五千包围禁及大司马府。卞威情急之下,遣人携符信潜出长安,以皇帝之名,召令正在陇西剿灭暴乱的凉州牧何逵入长安保驾。

    何逵所在之处距长安不过七百里,他得令之后,不日即领五万凉州兵赶到长安。大军与都城禁卫血战三日,何逵冲入长安。其时,大司马卞威已被高觅所杀,卞后鸩死,长安尽落入何逵之手。何逵为人残忍不仁,得长安之后,即自封太师。他每日宿内,挟新帝临朝,百官稍有言语,既遭戮死。

    朝廷危如累卵,此时,并州牧钟源声称有皇帝讨逆诏书,首先以忠义之名揭竿反何。

    何逵闻讯大怒,即刻废了皇帝,立河间王为新帝。接着,他又一把火将室焚尽,逼迫天子迁都洛阳。

    此举如火上浇油,檄文日传百郡,各地兵马纷纷响应钟源,会盟并州。

    何逵虽然凶悍,终究不过凉州片土之勇。几个月后,洛阳被义军攻下。可这时的枭雄兵马,已经不是天子一人可以号令,于是大小军阀之间的混战正式开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洛阳的室也灰飞烟灭。

    天子四处逃难,直至遇到魏傕。那时,魏傕已经占据了雍州,他将行修葺,迎来天子,安顿百官。如今的天子,就住在那室里面,雍州城也从此改名雍都。

    其实在我眼里,出了长安,天下的其他地方,哪怕长得似仙境一样我也当它是乡野。所以当车马在程茂的引领下威风抖擞地驰入雍都地界,我的心思完全不在什么观赏风物上。

    我心里正盘算着入城之后见魏氏族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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