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蝉拖着缕金刺绣的华服站在最末,早就疲惫不堪,见天子回顾,还是端出最甜蜜的笑容。
    赵璟朝她招了招手,她立即来到他跟前。
    官家脸上的笑容十分温柔可亲,是细蝉从没有见过的。
    他道:“朕的妻子自幼丧母,长在祖母膝下,父母不慈,姐妹失和,虽是世家女,确实孤苦。她最怕孤独,又喜欢与同龄的漂亮姑娘玩闹,朕想送一个姑娘去陪她。”
    细蝉的脑筋有些迟钝,片刻后才觉一丝凉意蛇信似的游爬于背。
    赵璟笑得灿烂且残忍:“朕妻美貌无双,聪敏高洁,能去陪她,那自是你的福气。”
    第71章 假死初现端倪
    赵璟呕出一口血
    细蝉脸色煞白, 不可置信地凝着赵璟,趔趄着向后退。
    参加典仪的官员低声絮语,就连萧太后都忍不住轻声问:“有思, 你这是何意?”
    赵璟笑说:“不过一个女人, 哪里值得母后操心?”
    仲密凑上前,低声道:“官家,您忘了,她可是……”
    “她可是仲都知为朕找来, 能容纳元思皇后魂魄的女人,是吗?”赵璟挑眉:“这么久了,朕竟没察觉你的一片苦心。”
    他话中的腔调太过怪异,仲密不由得惊慌,呆愣地盯着他的脸,甚至忘了不可直视龙颜的规矩。
    仲密这些日子眼见赵璟为情所困, 彻夜宿醉, 神情恍惚, 所以才敢壮着胆子干些谋取私利的事,后来官家信了招魂一说, 更让仲密肆意妄为。
    他知道官家疑心重,一直伏小做低,他自以为做得很好, 也不觉得露出过什么马脚, 不可能,官家不可能怀疑上他啊。
    主仆之间短暂的沉默,高坐于御座上的赵璟慢慢收起了虚假的笑容, 吩咐:“传合蕊。”
    合蕊一袭素服袅袅娜娜地走上大殿, 言语利落干脆:“奴奉命调查当日元思皇后小产一事, 章吉苑的宫女虽然已经自缢,但奴从内值司存典中找到了她的户籍亲人就在金陵,却发现她的亲人都搬去了寸土寸金的广晟坊,住进了装璜华贵的大宅院里。”
    “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内值司将章吉苑所有的宫人和那宫女的亲人全部收押,严刑审问,终于将幕后黑手审出来了。”
    合蕊目光湛凉地瞥向仲密,恨意凛然。
    仲密的一颗心随着她的话语不断下坠,是吗?官家秘密审问了章吉苑的全部宫人,他竟一无所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人之下的左班都知,内廷中他羽翼丰满,文武朝臣都惧他如虎,就连官家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原来竟是他的错觉,官家看上去荒唐疯癫,可这帝国权柄甚至小到禁宫的边边角角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仲密终于觉出前所未有的恐惧,素来灵巧擅辩的嘴开始哆嗦,跪倒在御前,大声喊冤。
    赵璟前倾了身体“冤?朕十分想听一听,仲都知冤在哪里?”
    仲密无助地环顾四周,身边尽是往日慑于其淫威之下的朝臣,他们有作壁上观,有在幸灾乐祸,甚至还有的脸上带着极深的怨毒,巴不得他快点被处死。
    他了然,仰头看向御座,呵呵笑起来:“狡兔死,走狗烹,奴为官家杀完了异己,也就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官家仍是明君,恶事都是我仲密做的。”
    赵璟低眸冷睨他的丑态,憎恶道:“朕原本想留你一命,至多圈禁至死,可是你竟敢害朕的窈窈,那朕就一定要让你不得好死。”
    他掠了一眼随侍在侧的谭裕,谭裕会意,立即指挥禁卫上前将仲密五花大绑。
    仲密被禁锢住,挣扎着抬头,面上尽是嘲讽:“杀了我会让官家心里舒服吗?元思皇后的死全是我一人所为吗?哈哈,与官家施予她的相比,我做这些算什么?她是我害死的,还是官家害死的?”
    谭裕堵住他的嘴,狠踹了他几下,禁卫才把哼哼唧唧的他押走。
    御座上赵璟的脸色惨白,怒极又痛极,他抚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来。
    崔春良慌忙上前,朝臣们亦仓惶惊呼。
    玄色纁裳上血迹淋漓,萧太后容颜失色,走到赵璟跟前,颤颤道:“有思,你……”
    赵璟挟去唇边残留的血渍,指向谭裕,谭裕会意:“官家放心,臣必不会让这贼子死个痛快,元思皇后的账,还有那些被他戕害的朝臣的账,必要一一同他清算。”
    赵璟点点头,眉间有化不开的哀伤,手摸向御座下的佩剑,崔春良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忙上前将赵璟扶剑的手拂落。
    修长清骨翩然而坠,赵璟向一侧歪倒,晕了过去。
    大典被迫匆匆结束,禁卫奉旨处置了大寒和细蝉,向谭裕报过信,谭裕正结果了仲密,擦干净手,换了身衣裳才去见赵璟。
    几剂药灌下去,赵璟才在迟暮时分苏醒。
    萧太后在龙床前来回踱步,愤愤道:“仲密这个畜生,他谋害那个女人也就罢了,连哀家的孙子都敢谋害,真是可惜,那孩子万一是个男孩,生下来咱们大魏不就有两名皇子了。”
    赵璟抬头瞥了一眼萧太后,面上一片疏凉,撑着虚弱的身体道:“母后要是没事,就回自己的宫里去吧。”
    萧太后冲他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你烦我,我再说一句。”
    她正视赵璟,“鱼郦死了,你再折腾自己,折腾别人她也活不过来。你是官家,你的日子得照过,天下百姓的日子也得照过,这锦绣河山、广袤天下断没有要为一个女人陪葬的道理。”
    说完,她转身就走,恰如进来传话的崔春良擦肩。
    崔春良磕头从萧太后,才起身冲赵璟禀道:“谭司使和合蕊姑娘求见。”
    赵璟靠着粟芯软枕坐稳,让传他们进来。
    谭裕风风火火先闯进来,将他如何料理仲密那厮说与赵璟听,以为赵璟会觉得过瘾,岂料龙床上迟迟没有传来声响,他抬头望去,见赵璟目光涣散,面如死灰,像是再也没有什么能激起他的哀乐。
    谭裕想起今日大典上仲密的那一通诛心之论,想要安慰安慰赵璟,可他是个武夫,向来嘴笨,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要是嵇其羽在就好了。
    谭裕告退后,合蕊跪在了龙床前。
    “奴有一事觉得蹊跷,思来想去还是要禀报官家。”
    赵璟道:“你说。”
    “奴在审问章吉苑宫人时,有个宫女说,有一日宫中有庆典,章吉苑的宫人都被调去宴席上帮忙,独留她修剪院子里的花枝。她在游廊后看见萧郎君鬼鬼祟祟来了,从树下挖出一只匣子带走了。”
    “奴让那宫女细细描绘那匣子的样子,说是髹漆螺钿,隐约像是宫制。”
    赵璟被吸引了注意,敛眸沉思:“崇河挖出一只宫制的匣子带走了……”
    萧崇河总角之龄便外出求学,与宫中素无往来,这匣子不大可能是他的,那他就是替人取走。
    会是替谁呢……他性子呆板孤僻,连朋友都没几个,有谁能信赖他至此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办。
    赵璟眼中精光内蕴,他冲合蕊吩咐:“你翻一翻元思皇后留下的遗物,有没有这样一只匣子。”
    合蕊应喏立即去办。
    赵璟有八成笃定,这匣子是鱼郦的。当初他在紫宸殿发现昏迷的鱼郦,她身边除了一把蛇骨软剑再无其他,若有什么东西要藏,必是那个时候埋在了章吉苑。
    会是什么呢?
    赵璟呢喃:“她还有秘密吗?”
    ***
    夜风轻咽,峰峦上灯火如星,驻扎着数万人,银槊甲光,与星辰相映。
    鱼郦一袭黑衣攀上了低矮的山石,躲在后面,听巡夜的士兵走过。
    “这日子可是越来越难过了,上回打劫商贾的粮草都快吃完了,膳食又从干粮变成了稀粥,也不知这饥一顿抱一顿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怕什么?实在饿了,就去村子里抢一户,把人一杀一埋,谁知道呢。咱们军营里好些人都这么干,若是遇上这家里有年轻漂亮的姑娘,那还是运气哩。”
    另一个低低说了些什么,相互交谈着远去。
    鱼郦躲在山石后,手指深掐入石缝间,几乎要将指甲折断。
    一群畜生!
    当年瑾穆做蜀王时,兢兢业业屯田练兵,爱民如子,夙兴夜寐、熬尽心血十数年经营出来的好名声,竟叫这帮畜生打着大周旧军的旗号如此糟蹋!
    她恨怒交加,靠在山壁上冷静了许久,才让身体不再颤抖。
    她飞身掠上山腰,正有两队兵马在换防,她想上去听一听口令,为首的将军忽得朝她这边看过来,“谁在那里!”
    鱼郦慌忙闪身入山洞,那个年轻将军扶剑走来,步步逼近。
    她摸向袖中的烟雾筒,心道必要时候还真得指望嵇其羽救命,谁知那将军在山洞外顿住了脚步,轻唤:“颜姑娘。”
    姑娘的声音硬邦邦的,“我夜间难眠,出来散散心,可是耽误潘玉将军换防了?”
    潘玉忙道:“没有,只是刚刚听到些响动——既是姑娘,那我就放心了。这些日子蜀郡不太平,听说那为元思皇后送葬的神策卫足有数千人,各个骁勇,还是得小心。”
    “哼,敌人没来先吓破了胆,相里先生的麾下大将也不过如此嘛。”声音中满是不屑。
    潘玉碰了一鼻子灰,讪讪道:“小心些总是没错,我还有公务就先走了。”
    鱼郦侧身抵在山壁上,听外头甲胄晃动的声音渐渐远去,她刚舒了口气,忽见眼前身影撩动,一只扼向她的咽喉,她翻身躲过,刚刚站稳,借着耀进来的稀薄火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颜思秀。
    难怪听着刚才的声音觉得耳熟,鱼郦几分喜悦几分警惕,“颜姐姐。”
    颜思秀却像青天白日活见了鬼,双眸睁大,悚然盯着鱼郦的脸,“你……你不是……”
    鱼郦眼珠转了转,紧握着剑柄凑到她跟前,神秘兮兮小声说:“我不是鬼,我还活着。”
    颜思秀是玄翦卫的人,是蒙晔的左膀右臂,鱼郦拿不准她是不是在蒙晔死后投靠了相里舟,视线紧攫住她,心道她要是敢喊人就立即朝她脖子上来一剑。
    颜思秀盯着鱼郦的脸看了一会儿,确认是本尊,又低头看看她的影子,这才拉住她的手,低声道:“跟我来。”
    她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给鱼郦披上,硕大的披风将脸遮住,在黑夜的遮掩下一路畅行。
    鱼郦注意到,山上的人对颜思秀都很客气,她带着个陌生人大咧咧下山都没有人拦。
    两人疾步离开邑峰,在城中就近找了间邸舍,颜思秀扔给堂倌一锭银子,要他把左右客房都空着。
    关严实门,鱼郦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回事?蒙晔怎么死的?还有雍明……雍明真得落到相里舟手里了?”
    颜思秀咬了咬牙,脸上满是恨意:“蒙大都统是死于中毒,先前主上的两位将军也是死在毒上,相里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巫医,邪性得很,毒死人后连尸体都不留,当场就烧了。蒙大都统不想让这些人脏了自己的身体,中毒后跳了崖,尸骨无存。”
    鱼郦竖起剑猛敲墙,有泪水滑落。
    颜思秀亦红了眼眶,“相里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来招降我,我干脆将计就计入了这狗贼的军营,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剁了!”
    鱼郦抹干净泪,脑子飞快转动,在考量她话中真伪。
    颜思秀似是看穿了她,讥诮道:“你倒不必操心我是忠是奸,你的昭鸾台都快被相里舟攻陷了,大半姐妹入了他麾下,你的丧事一办,她们各个摩拳擦掌要杀魏军替你报仇呢……也就是慕华澜精怪,甜言蜜语哄着仲密开心,趁他不备跑了。”
    华澜果然是跑了。鱼郦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紧绷的心稍有舒散,又问雍明。
    “相里舟根本不知道雍明殿下的下落,军营里的那个是假货,先前找了个跟殿下有几成相像的,被左班暗探给杀了,相里舟吓破了胆子,生怕死于魏军之手,自己跑到山里躲了几天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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