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发疯!!”
    她继续劈,毫无章法,全凭怒气。
    “我明明都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了!!!你是想让我揍你吗?!咳咳咳……干什么,你突然变成话痨了,想要做作地表演一番是吗?!你想死直接说一声……!”
    他刚刚散了力量,仇恨陡然被别的情绪压过,身体虚弱不少。而且,他脚下像生了根,居然被她这么乱七八糟地用剑鞘砍,他也只能勉强腾挪躲闪。
    终于,他忍不住怒道:“你够了没有……!”
    她提着剑鞘,喘着气,也怒道:“你以为……打你我不痛?你也不看看自己之前下手多重!”
    她声音嘶哑得不像样。
    四周的生机之风散去了。那些清新温柔却能威胁到他的力量,都回到了她的体内。她的伤口开始缓缓愈合。
    他们对视片刻。
    她动动嘴唇:“真的没人死?”
    他冷冷道:“没有。”
    她又问:“那……我也不用杀了你负责?”
    他冷笑一声:“看来你真是很想杀我。”
    她盯他片刻,嘴唇动了动,忽然扬手“当啷”一下丢开剑鞘。
    他差点以为她是要赤手空拳打,但她几步上前,却是用力抱住了他。
    “麻烦死了。绕这么大一圈,你早说不就完了,好痛……”
    她抱得很紧,头发蹭在他脸边,眼泪混合着尘土有古怪的质感。她的呼吸吹在他肌肤上。
    ……质感?感觉?他忽然僵住了。
    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苦笑:“你没吸收你就早说啊,闹什么别扭,亏我一直觉得压力好大……算了,不骂你了,我快散架了,让我靠一会儿。”
    如果换一个时候,他必定呛声回去。什么闹别扭?他追求的从来都是力量。他是死灵,他靠复仇执念而生,一旦有了其他在意的事物,他就会失去大半力量……她到底明不明白?他一直在艰难地抗争。
    可这时,他却僵硬到了极点,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想低头看看她,可是她简直是把自己彻底镶嵌进了他怀里,怎么都扯不开……不,是他根本没有力量拉开她。
    因为,因为……
    他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温度、呼吸,手用力打在他身上的闷痛,她头发上血和尘土的味道,还有草木的气味……
    他感觉到了。为什么?
    灵魂本来是没有知觉的。当他碰到她的时候,他感觉不到她肌肤的温度,也感觉不到泪水的湿润。
    然而,现在……
    “云乘月,你做了什么……”
    她根本没明白他的问题,呼吸渐渐平缓,像是都快睡着了。
    他又茫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地,又抬起头。
    “祀”字已经彻底破碎了。
    他看见了这一幕,也看见无穷无尽的星空。群星的模样还和千年前一样,只是他原本以为,他再也不会有千年前的感觉。
    假如魂魄也有泪水……不,没有的。
    薛无晦闭上眼。少了视觉,才能更好地触碰这仅有的感觉。
    他抬起手,也轻轻抱住她,再一点点加大了力气。
    无论是怎么回事,之后再说吧。什么问题都之后再说。他有些怕这感觉只能维持片刻,这只属于活人的感觉……
    他又试着碰了碰她的头发。活人头发的质感……对了,是这样的。他都快忘了。
    他无声地自嘲一笑。其实有一个问题她说得不全对。她说他对这世界怀有恨意,虽然的确如此,但生死之道相生相克,作为死灵,他最渴望的其实不是恨,而是与死亡相对的……
    他低下头,纵容自己闭上眼,将脸紧紧贴在她耳侧。
    “云乘月,你还记得那一天……”
    他停下。
    她问:“什么?”
    他说:“算了。”
    他其实想问她记不记得有一次,他说她持有生机书文,所以人人都会觉得她美,又强调说他自己不会受到影响。
    但那是谎言。
    人人都向往生命,他也不例外。
    每个生命都向死而生,但没有人会心甘情愿走向死亡。哪怕是浑身怨恨的死灵,站在死亡的深渊中,也会竭尽全力触碰活人的世界。
    想要活下去……就是因为被死亡用力抓住,才会比任何人都渴望生机。这份对活着的渴望,他原本还能压制,但她偏偏是掌控了生机。他原本不愿如此。
    所以,到头来……
    他终究还是这个世界上,最会被她吸引的那一个。
    第42章 活着
    ◎因果◎
    夜色越深, 星光越浓。
    她渐渐不哭了。总算是哭够了。
    薛无晦才问:“你想知道我的事么?”
    她没抬头:“嗯。”
    他刚想开口,却突然沉默。从哪里讲起?可以讲的事有很多,但仔细想想, 又似乎每一件都没有讲述的必要。他的时光和事迹都已死去,对今天的人世没有任何助益。如果他想讲, 那也不过是因为他自己需要倾诉。
    “……很久以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选出一点勉强值得叙述的事,“大夏初创, 封栩是大夏的国师。”
    “那一次……”
    一千多年前, 当他踌躇满志、创下山河伟业时,他让封栩成为了国师。
    那时他还活着, 那一场雨中的背叛也尚未发生,封栩还是兢兢业业的国师。那时,他曾为大夏的皇帝卜过一卦。
    薛无晦从来不信命。他用封栩, 只是为了定下国朝正统, 自己却从不曾信命。如果他相信命运,又如何能带领军队横扫天下,结束乱世,一统江山?
    但当时,很多人都很相信命运,也很相信祭祀、祈祷、占卜……他们相信通过这种方式,就能预测人世的未来。
    封栩尤甚。
    封栩其实是他母族一系的人,算起来还是他表亲。但薛无晦幼时颠沛流离、吃尽苦头, 封栩却一直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他们在争斗中站在他这边, 从而顺利地成了大夏贵族。
    据说他们的选择, 是因为封栩卜卦, 算出薛无晦是胜利者。大夏创立后,整个封氏都对占卜更加狂热,封栩也越发迷恋窥测命运。
    尽管薛无晦不喜欢,但封栩坚持要为他卜卦,说这是帝王安定民心的必要举措。最后薛无晦同意,每年新年祭祖,就让封栩登台起卦,卜个国泰民安、帝王长寿的吉兆。
    那一次,封栩卜完卦后,就一直忧心忡忡。
    祭祖仪式结束后,他拜见薛无晦,说他为陛下卜出了一次劫难。
    “……是生死劫。”
    他还记得封栩跪在殿堂上,四周黑纱庄严肃穆,人们重重跪倒、一片寂静,发出压抑的喘息。
    他坐在御座上,却半点不在意,还笑:“哦,什么样的生死劫?说给朕听听。”
    他从不信命,所以将封栩的卦象当茶余饭后的笑话听。
    封栩那时是个孱弱的青年,骨头都比旁人轻三分,裹在厚重的国师礼服里,好像快喘不过气。薛无晦暗自觉得,这位和他有些血缘关系的国师说他有生死劫,可他自己看上去才是一副随时都可能夭折的模样。
    他就更加没把封栩的话当回事。
    但是,他的确记住了封栩的话。
    封栩伏在地上,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说:“到那时,陛下将面临一个重要抉择……如何抉择,关系到陛下最后的生死。选对了,便是生,选错了……”
    他噤声,不敢再说。四下也一片安静,连呼吸声都被嫌弃吵闹。
    薛无晦却大笑起来。他记得自己的笑声在广阔的宫殿里回荡,那黑沉的宫殿肃穆华丽,是直接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他喜欢那座宫殿,那是他的丰碑,也是敌人沾血的墓碑。
    “……无非一死!”他收了笑,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且说说看,那是什么抉择?”
    封栩抬起头。他深深皱着眉,表情充满担忧,那副不堪重负、仿佛随时要溺毙在压力中的模样,也许就是他后来鼓起勇气背叛的缘由之一,他太相信命运,也就被所谓的命运束缚了。他总是根据命运去做决定,却抛弃了自己的本心。但当时他们都没想到这个未来。
    他忧郁地说:“卦象难以准确解读……大致上,陛下不得不选择,是憎恨更重要,还是活着更重要。”
    薛无晦没听懂,问:“何意?”
    封栩却摇摇头,也很茫然。
    对当时的薛无晦而言,这段对话只是无足轻重的插曲,他疑惑片刻,很快就将之抛诸脑后。作为帝王,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实在不必担忧含混不清的卦象。
    但他的确记住了封栩的话。有时夜深人静,他终于闲下一些,便会不大认真地琢磨,到底是憎恨更重要,还是活着更重要?
    这是个很奇怪的选择,因为它根本不像个选择。憎恨与活着并不矛盾,一个人完全可以恨着什么而活下去。不如说,就是因为憎恨、想要复仇,所以才要竭尽全力活下去,活到亲手杀死仇人的那一天。
    薛无晦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一次次将剑刃送进敌人的咽喉,也最终构筑了这统一的天下。
    这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选择。所以他既没有将这个选择当真,也不信封栩的话。
    直到那个雨天。他从摘星台跌落,落入曾经忠心的臣子们的包围。他被按住,头颅被踩进雨里,他竭力睁眼,要记住所有仇人的模样,却只看见雨水落下,天边阴云滚滚。
    他被斩下头颅。
    他是仙人,斩下头颅也不会马上死去,所以他用最后的力量遁入陵寝,带着整座帝陵从世间消失,才在青铜棺椁中陷入沉眠。
    千年之后,世上已几又一次分裂、统一,王朝几轮更替。
    而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帝,成了如今阴森冰冷的死灵。
    醒来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死灵依靠深重的怨气、恨意,盘桓世间,一心一意只想杀死仇人;这是他的力量本源。
    他想要的当然更多。他不仅想要复仇,还想自己复活;他曾经的基业被人夺去,他就要将这天下重新改名换姓,要重新回到那座肃穆华丽的宫殿中,再次将自己的姓名深深刻进史册。
    仅仅是复仇,如何抵得过他当年受过的屈辱!
    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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