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远处正站着陆莹。这名惯来以娇俏天真示人的女修,此时虽然还是穿着精致,半明半昧的面容却显出一点尖刻。她正盯着云乘月,好像一只莫名发怒的鬣狗。
    而在她身侧不远,正是季双锦遍寻不到的乐熹。这名贵公子倒还是优雅从容,见了季双锦也只微微一笑,半点不解释为何他与陆莹在一块儿。
    云乘月来不及回头安慰季双锦——也许后者本人也并不想要安慰,她瞥了陆莹一眼,不搭理她,只肃声对船员道:“我有生机大道的书文,虽然不能修复核心,但多少能起到一点作用。”
    船员似乎没听过这个大道名称,露出迷惑之色,反而是那头的乐熹面色微变,再次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认真。
    “护航”二字之下,也不知道船长怎么越过重重人声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只听他立即高声呼道:“是云姑娘?云姑娘请来!生机书文的确能帮上大忙!”
    船长声音有些嘶哑,透出显而易见的疲惫,却还说得上镇定,格外能安抚焦躁的人心。在颠簸的船只里,众人倏然一寂,而后层层目光都朝云乘月围拢来。
    生死危急时刻,人群再有疑问,也默契地让出道路。云乘月右手抽出玉清剑,快步走上前去,经过陆莹时,她听见一声小小的、气急的哼声,但她已经无暇顾及。
    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护航”两个字吸引。
    离得近了,那两个字也变得分外清晰。虽然浑身裂痕,但仍能看出二字浑然一体、笔势连通。
    云乘月抬起头,凝神去看,半晌不语。
    一旁有着急的船员想说话,却见船长摇摇头。这名忠厚稳重的船长低声道:“但凡修复书文,都要先观看笔画,领略其中笔势、意蕴,否则即便大道相通,精神不能共振,也无法达到修复的效果。”
    有人凝重插话:“可临时观看,能领悟多少?万一来不及,船岂不是……”
    “你做不到,不见得别人做不到。”
    另一人忍不住开口,大声说:“我早就憋着想说了,你们难道都没听过传闻?浣花城中的云二小姐,为了给自己、给亡母讨个公道,一眼观想出书文,还得了司天监的青睐,大名鼎鼎的荧惑星官亲手给出了雪脂玉简,这等英才,岂是浪得虚名!”
    人群立即发出一阵惊呼,陆莹等人更是面色一变。
    云乘月却顾自沉浸在书文当中。
    她望着“护航”两字,想起往日卢爷爷的教导,想起从前观想书文的经历,竟然一不小心就跌入了书文的精神世界里。
    渐渐地,“护航”二字在她眼中不再是表面的文字;它们流动起来,开始一遍遍演示书写者最初挥毫的景象。
    笔法——笔尖的运作方向、方式。
    笔势——笔画之间、字与字之间的共鸣。
    意蕴——书写者投注在文字中的情感、意蕴。
    隐藏在“护航”背后的……
    云乘月有些惊讶地睁大眼。
    “护航”属于工学大道,是她此前从未接触过的类型,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目光穿透笔画,看清了文字背后那一点残留的意蕴,却发现那是……一股灼灼光明之意!
    这是怎么回事?
    薛无晦的声音适时响起。
    “写字的人应当师从光明大道,至少受光明大道影响很深。”他若有所思,“我倒是想岔了,最适宜的并非‘生’字,而是你的‘光’字。”
    他忽然勾起唇角,语气中流露一股高傲:“云乘月,你尽管放手去做。什么蠢货星官,也敢来挡你的路?你是我选中的人,如何能被旁人看轻!”
    他伸手一点,阴风四起!黑烟流转,倏然扩张至整艘保宁号,将其重重包裹。
    四周风浪受阻、雨水不落,摇摇欲坠的船只陡然一静,令人们纷纷抬头四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看向前方,因为——
    唳——!
    玉清剑的剑刃划出一道银亮弧线,也划出鸟鸣似的悦耳之声。弧线在半空腾飞,成为意念中的笔尖,起笔轻灵快捷、收笔稳重端正;转眼之间,一枚书文便成型。
    “……光?”
    有人一怔:“不是说生机大道?!”
    但船长却大喜:“原来云姑娘也有光明大道!这再好不过!这‘护航’核心是请了明光书院的公输夫子题字,公输夫子是工学大道的大家,但师从王夫子,受光明大道影响极深,因此‘护航’二字也内涵光明之意。”
    “有同源书文,我必能保住‘护航’不散!”
    话音才落,光明大盛。
    “光”字升上半空,不断变大,再猛地往前一扑,便融入了“护航”二字之中。整个过程彷如水乳交融,没有半点停滞,仿佛两枚书文天生便是一家。
    光明如水,流淌在“护航”上细密的裂纹中,就像胶水一般,将书文之影牢牢粘合。
    趁此机会,船长气沉丹田,再大喝一声、高举鱼叉,极力在半空牵出“航”之一字。这枚书文便是纯粹的工学大道,在“护航”稳定下来后,这枚书文往前飞去,融入“航”字。
    淡蓝光芒一闪,“航”字彻底修复。
    虽说与此前相比,现在的“航”字多了更多稳重谨慎的意味,少了那厚重广阔之感,却总算彻底恢复,没有丝毫裂痕。
    然而,“护”字虽然好了一些,却还是斑斑驳驳,宛如奄奄一息的病人。
    船长扼腕:“可惜,我却没有‘护’字书文,不能将核心彻底修复!”
    云乘月收起玉清剑,咽下一粒元灵丹,转身问:“船长,现在保宁号状况如何?”
    船长收起憾色,先郑重一礼,才道:“要再像之前一般,绝不可能。为今之计,只有将船身分为两半,以‘航’字为核心重构书文法阵,勉强能保住一船人性命。”
    云乘月沉吟片刻:“一半……人会不会太多?”
    这时,乐熹跨出一步,朗声道:“我可以‘凝’字维持船身不落。眼下距离雀翎码头还有大半日路程,我坚持一二,应当能到。”
    季双锦望着他,双眼放出温柔喜悦的光芒。她正想说什么,陆莹却已经抢先笑起来,抚掌道:“不愧是乐家嫡系的公子,书文造诣果然不凡。那我们就等着开开眼界啦!”
    乐熹也微微一笑,受了这夸奖。
    季双锦眼神黯然下去。她又想起什么,摸了摸自己粉黛不施的脸,下意识后退一步,将脸扭向阴影处。她的护卫阿苏皱起眉毛,板着脸看了一眼那头,迈过一步挡在自家姑娘前头,正好把那两人的身影挡住。
    事不宜迟,满船修士立即准备起来。
    云乘月本想去找季双锦,却见她对自己笑笑,又恢复为那优雅端庄的模样,走到乐熹身旁,若无其事地同他说话,又商量自己两家的人如何安排,就像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
    她不禁暗叹一声。
    “叹什么气。”
    薛无晦已经收了手,保宁号重新回到风浪颠簸里。他继续虚虚拢住她,片刻后手指又在她肩上压实,淡淡道:“你自己也说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自己立不起来,你如何想帮她都没用。”
    “那句话可不是我说的。”云乘月本能地说了一句,而后无奈笑笑,“嗯,你说得对,我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小命罢。”
    回到甲板后,她又伸着脖子到处看,努力找了找那位卖烤米的老妇人。对方修为境界不足,又上了年纪,云乘月担心她会出事。
    不过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对方的身影。云乘月便低声问:“你瞧见那位卖烤米的老人家了么?要是可以,你能不能替我帮她一把?”
    薛无晦有些似笑非笑:“她却是不用你帮。若是连她都出了事,恐怕你也办不上忙。”
    云乘月一愣,半晌回过味来。合着又是一个和虞寄风一样,装模作样、扮猪吃老虎的人?
    她哭笑不得,想想还是说:“那也挺好,至少我不担心了。”
    薛无晦摇头:“无聊的善心。嗯……”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你知道我有能力抱住保宁号整艘船,为何不求我出手?你不是最爱乱发善心了?”
    “你才爱乱杠我。”云乘月回了一句,才抬起手臂擦擦脸上雨水,“就算我想救人,那也是我的事,你帮我是情分,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来。何况如果真是……嗯,那谁故意搞事,你出手岂不是暴露了自己?你已经为我出手一次,担了风险,我哪能继续让你冒险。”
    他听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船长指挥船员拉紧纤绳,大吼着指挥动作。保宁号应当本来就被设计成能够分离重组的结构,随着船员们的动作,四处的部件被拉了出来,在江面重新组成一艘小得多的船。原先的保宁号变得千疮百孔,却还算立得稳,看着很有几分神奇。
    接着,船员们又在两艘船的缝隙上方搭上木板。乐熹率先飞过去,凌空写出一枚“凝”字,让新船更加稳固,以便承受接下来的众多乘客。
    人们开始黑压压地往新船挪动。
    除了少数第三境修士能够凌空飞过去,大多数人都要经过木板才能到达对面。陆莹抢先一步,足尖点地,飞掠而过,立在乐熹身边,又很是自然地喂了他一粒灵丹,好像还说了什么,但隔着雨幕和人群,云乘月没大听清,只见到乐熹笑得更温柔。
    ……而她不远处的季双锦,面色更是雪白。
    云乘月又叹了口气,喃喃道:“爱慕这种情感真是麻烦又可怕,我一定不能沾身。”
    薛无晦低头看她一眼:“胡思乱想些什么。”
    说着,他揽着她往后带了带,悄无声息地为她拂去浑身湿漉漉的水汽。
    云乘月却是忽然被另一件事吸引力注意力。
    在人群里,那黑皮少年洛小孟挤了过来,居然在和季双锦搭话。他的容貌浸在阴雨天中,黑乎乎的不大看得清,说了几句话,却让季双锦对他有点感激地笑了笑。
    不过,当他提出要送季双锦去对面时,季双锦摇摇头,扭头道:“乘月,我们一起。”
    洛小孟的笑容似乎隐去了不少。等季双锦走开,他扭开头,似乎暗骂了一句什么。
    薛无晦评价道:“洛氏的后人没落至此,也真是令先祖蒙羞。他与那陆莹的区别,也就是一男一女罢了。”
    话虽如此,云乘月却发现,当洛小孟晃神、脚下一滑而差点跌落江中时,薛无晦却抬手一扶,遥遥将他扯了回来,不让他落水。
    她想起,他说过暂时需要洛小孟活着……看来这个人活蹦乱跳,对他而言还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旋即她便牵起季双锦的手,和她一起走上甲板。他们已经是最后一批过桥的人了,好像是因为季双锦听从乐熹的话,要给众人做个表率,于是和他一前一后。
    要云乘月说,季双锦才是个傻瓜。
    ……
    而当云乘月等人走上甲板,洛小孟那一批人还没完全走上新船时……
    保宁号底部一侧,三个男人扒拉住一艘舢板,正商量些什么。
    抱笼子的人怯怯道:“太危险了,老大,不然还是算了……”
    “不冒险,哪来回报!”
    那个凶狠的老大吐了口唾沫,道:“这场风浪来得诡异,要我说,肯定就和这小崽子有关!你没发现,从下雨开始,这小崽子就躁动不安?”
    不等其他人说话,老大已经一把掀开白布,从笼子里将那小东西拎了出来。
    那是一只天蓝色的小生灵,虽然幼小,却能看出狮头、鹿角、龙鳞、牛尾——居然是传说中已经消失的瑞兽麒麟。
    看属性,这是一只幼小的水麒麟。
    它浑身伤痕累累,叠着新旧不一的伤疤,在男人手中不断挣扎。
    男人抬起手,“啪”一下重重给了它一耳光,打得小麒麟吐血哀鸣,十分可怜。
    男人毫不同情,又持刀在小麒麟前腿狠狠一剜,竟是生生抠了一团血肉下来!
    小麒麟痛极,两眼流出泪水,不停地哭泣哀鸣。
    三个男人却都被江中的变化吸引了。
    血肉落入江水中,竟然没有逸出一丝血色。接着,一道旋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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