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庄清曦却兴致不高。
    因为她发现, 自己开始后悔来明光书院了。来做什么呢?当初那么想来,是听说书院自有一套教书育人的办法, 只要能进来学习,中人之姿也能成才。
    虽然京中与书院有大道之争,但书院渊源久长,底蕴深厚, 哪个修士不向往?就连白玉京, 也只是想让书院改换门庭,并不想灭了“明光书院”这个招牌。
    况且她问过家中长辈, 得知书院中也不全是意趣之道的修士,譬如律法大道的张夫子一脉就秉承法度大道。只要坚守法度为本,她这样的世家子弟, 假如能顶着明光书院的名头毕业, 反而证明法度大道也人才济济,并不弱于意趣大道。
    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
    庄清曦非常仰慕自己的母亲。
    她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家中若有若无地笼罩在“那个女人”的阴影下。后来她了解了母亲和“那个女人”的旧怨,知道了那个人名叫庄幼薇……不,宋幼薇,也知道了宋幼薇曾经的惊才绝艳。
    她便萌生出一个执念:一定要去明光书院看一看。
    那个人不是号称“明光书院小师妹”、“明光书院也承认的天才”么?就因为这一点,哪怕她本人根本不是庄家血脉, 却也能压她母亲一辈子, 甚至死了都让人惦记?
    真是不公平。明明母亲才是真正的庄家千金, 还漂泊在外那么久, 那样可怜,为什么没人在意她的委屈?
    久而久之,庄清曦便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她能够入读明光书院,有一番作为,自然就能证明母亲血脉的优良之处。
    万万没想到,书院是千辛万苦地进来了,可竟迎头撞上云乘月——宋幼薇的女儿!模样好看也就算了(庄清曦倒不否认这一点),对方竟还是公认的天资极高。这样一来,姓云的名头太盛,直接成了万众瞩目,谁晓得她庄清曦是谁?
    云乘月真可恨。
    还连累她被亲近的小叔叔打了一耳光。这仇,庄清曦是扎扎实实记在了云乘月头上。
    好吧,那就当是命运、是宿命,庄清曦振作起来,咬牙切齿地下定决心,要在课业上超过云乘月,哪怕开学时稍微吃了个瘪、被迫写下一封信,她也没有改变这个决心。
    可就在庄清曦满心斗志时,她发现,由于云乘月被排除在书院所有教学之外,她也失去了所有和云乘月正面比试的机会。
    现在更好,人家直接闭关了,连面都不露!
    她去哪里比?跟空气比么!
    好罢,再退一步。假如能在书院学到有用的东西,提高自身修为境界,也很好。可书院教的都是什么呢?上课的内容难得不得了,课业极多还要求极严,这也就罢了,庄清曦尚能咬牙应付,埋头苦读,可分明课业都这么重了,书院竟然还强制要求学生完成“课外实践”。
    一言以蔽之,她堂堂世家嫡小姐,竟然还要和那些农民打交道,帮人家锄草种田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清扫猪圈、禽圈!道尊在上,那么脏,那么脏!
    庄小姐最近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她的郁闷,被她的小叔叔看在眼中。
    庄不度虽然内心郁结,但对这个看着长大、血脉相连的侄女,他到底有感情。更何况京中的大哥来信好几次,要他照顾好这小姑娘。他可不想回京之后被大哥拿鞭子揍。
    于是,庄不度便提了个建议。
    “小曦,听说过南海边罗城的夏季论道会不曾?那个论道会颇有名气,去了的人都说有所收获。且罗城夏季阳光明媚,海景妙丽,与京中夏日绝不相同。我们去散散心,如何?对老师们,就说去游学。”
    庄清曦当然很高兴。她原来在家中时,每个季节都和家人出门游玩,现在在书院里辛苦劳累了半年,当然更盼望出游。
    庄家叔侄两人就申请报备,准备出发。
    然而让他们两人都没想到的是……
    “小叔叔,我们……原定便要这么多人同去么?”庄清曦喃喃道。
    这位庄小姐已然换上了私服,穿一身白绿窄身裙,搭配一条浅金色披帛,端的是清爽可爱,很适合出门游玩。
    她的小叔叔站在一旁,穿一身浅粉为主的绣花道袍,一张艳丽的脸也是写满了意外,手里端着的桃花枝都凝住不动。
    再看其余待出发的人:
    其一者:天工班公输润夫子亲传,胡祥。
    ——“我每年这时候都要回家一趟!我家那些人,就喜欢显摆我做的东西,送得不够用了,就叫我回去补充!不过大家放心,师兄我吃不了亏,我家讲究亲兄弟姐妹要友爱但更要明算账,我就当赚自家钱了,哈哈!哦这次还要顺便帮鲁师兄做件事……师弟师妹们要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都可以找我订购,价格从优价格从优!”
    庄清曦:不,我并不关心这个,谢谢。这位师兄,您自然很厉害,可我们熟么?
    庄不度却一笑,从善如流:“好啊,胡师兄,我们加个通讯玉简?我正好想买一套酒具。”
    胡祥开开心心:“好!来!师弟爽快人,师兄给你打九折!”
    庄清曦:……呵,男人。
    其二者:内院学子,陆莹。
    ——“别看我,我只是为了完成书院任务,赚个分数。”
    陆莹立在一旁,如一只孤冷的鹤。
    其三者:内院学子,诸葛聪。他今天居然没有打扮成那油头粉面、不男不女的模样,反而一身靛蓝长袍,小冠束发,露出清秀干净的五官。
    ——“罗城星祠历史悠久,家父在工部供职,我自幼耳濡目染,对建造也有些兴趣,就申请了外出游学。再嘛……”
    他含笑看了一眼陆莹。后者微蹙着眉,不搭理他,神情颇有点复杂。
    也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渊源。
    庄清曦不感兴趣,只忖道:诸葛聪真是怪人一个,在白玉京时就不熟,不想理。
    其四者:外院学子,阿苏,并携带丑灵兽一只。
    ——“我也是为了赚分数。”
    庄清曦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不是云乘月的那个丑东西?”
    阿苏一愣,忍耐地抽了几下眉毛,才低头回答:“庄小姐,拂晓不丑。而且它是麒麟,还顾老师的学生。”
    庄清曦撇嘴,心想一只丑东西还自称是麒麟,真不害臊,也亏这外院学子说得出口。哦,差点忘了,她是那个季双锦的丫鬟,为人奴婢的,自甘下贱也正常,难怪巴巴地护着个丑东西。
    拂晓蹲坐在一旁,垂着头。它也知道自己被说丑,有些伤心,又有些自卑地用尾巴遮住了脸,不肯看其他人。
    庄小姐并不愿意和这么多合不来的人一起出门,却也没有办法。书院规定,学子外出必须统一乘坐书院提供的飞舟。她不高兴地闭着嘴,直到她的小叔叔安慰她说“小曦长大了,懂事了”,她才被哄得高兴些。
    于是,这各怀目的的一行六人也不再多说。他们登上书院提供的飞舟,各自歇息。
    飞舟腾空而起,凌云驾雾,一直往东南沿海而去。
    罗城就在那片靠近日出的海边,静静伫立,等待他们的到来。
    ……
    而在书院后山中,在那片永夜之中,有一个女人站在山顶,仰望着那片注定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星空。
    她看得异常专注。
    “这是巧合,还是你的安排?”她问。
    王夫子的身影出现在她身边。老人似乎才从哪里回来,神情有些惘然,雪白的须发也都叹息般地抖动着。
    女人察觉到了,直言道:“王夫子,叹气就不像你了。”
    王夫子一愣,倏然一叹复一笑。
    “都是命运。”他笑叹道。
    傅眉不快地皱起了脸。她不喜欢这个词。“事在人为,我不信命运不可更改。我也不信,人世这么多年,难道没有惊才绝艳的大修士想要逆天而行?”
    “不……的确有人曾逆天而行。”
    傅眉本来做好了唇枪舌剑的准备,却只迎来这平和的一句。
    在傅眉狐疑的目光下,老人举起手,指向那旋转的星空。
    “有人曾逆天而行,遮蔽星空和命运。”
    “所以,我们也即将见证——时隔多少年后,命运将如何矫正这一切,让天下回到原本的轨道之上。”
    “从来没有真正的逆天而行。只有时候未到。等时候到了,命运才会显露真容。”
    ……
    这个五月的夏日,有人在大陆中部的山中含糊其辞,有人在东南的海域中寻寻觅觅,有人乘坐飞舟、翱翔于长天之上。
    也有人活在凡间的城市里,活在与仙、道相隔万里的红尘里,被生活的困顿所围绕。
    比如丁双鱼。
    这一天,当丁双鱼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黄昏。
    她双眼迷离,望着从模糊到清晰的屋顶,迟钝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是米白的灯火照亮了她的视野。
    她倏然清醒,猛地坐起来,急急地喊:“别浪费火油!”
    就想冲下床去吹灭蜡烛。
    刚急急忙忙跳下床,抬眼一看,丁双鱼就愣住了:原来桌上照明的并非用惯的火烛,而是一盏光芒柔和稳定的明珠灯。这是西边店铺卖的上等货,通常是给挑灯夜读的学子用的,她还记得两年前给阿锦买过一盏,作为生辰礼物。她甚至还记得价格:一两银子。
    难怪她觉得今夜的光格外柔美……阿锦?阿锦!阿锦说她要退学了!都是因为她这个不成器的娘!
    丁双鱼终于彻底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
    这时候,丁舒锦也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她直奔而来,一把推开门:“娘,你醒了……!”
    话才出口,便见她母亲扑了上来,一个劲地将她往外推。
    “阿锦,你绝不能退学!你要上学,要上学啊——你不可以一辈子待在这儿,不能困在这里,不能重走娘的老路!”
    “这世道,女子要是不能修炼,又没有身家背景,是会被人欺负的……会被吃,吃得干干净净!你不能!”
    丁双鱼疯了一样地推搡自己的女儿。
    “去上学,去上学——娘就是砸锅卖铁,就是卖了这条命,都要让你上学……!”
    ——咚!
    有人在她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把。力道真大,拍得她手下一软,不由自主就放开了女儿,甚至一时半会儿闷着说不出话。
    刚才那发疯似的嚎叫,自然也停了。
    丁双鱼怔怔地转过头,见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微黑的、普普通通的女人的脸。在这张脸上,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被灯火照亮。那眼睛闪着微微的怒气,因为显得更加明亮有力,像箭一样钉住了丁双鱼的神魂,叫她动弹不得。
    “老板娘,你把舒锦吓着了!”
    云乘月沉声说:“你冷静一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先别急着哭!”
    哭……?
    丁双鱼迟钝地一抹脸,抹了一手的水。哦,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再看女儿,她那样一个自幼乖巧聪慧的孩子,此时面色苍白,惶急地看着她。灯笼晃动着,照出这孩子的手臂,上头俨然是几道红红的抓痕。
    丁双鱼怔怔地松了手。
    丁舒锦定了定神,试着握住母亲的手,声音微颤:“阿娘不要着急,云前辈说得对,事情没有这样糟糕……天无绝人之路,阿娘,我们还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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