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寄风“哈哈”一笑,从墙头跳了下来。他没穿那身深蓝绣星空的星官服,也终于不撑他那把常见的油纸伞,反而一身浅蓝绿色禅衣,轻盈素净,像哪家偷跑出来的世家小公子。
    “我来对你道谢。这次我确实栽了,要不是有你,我说不定真交待在这海底,虽说我不怕死,可抱着疑问去死,那未免太可惜。”
    云乘月摇头:“我也不是专门为了救你去的。况且你给了我‘霜雪明’,那药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们算两清。”
    “怎么能两清?”虞寄风斤斤计较起来,“之前我还给你找过麻烦,鲤江水府那次,观想之路那次,小云你要有点志气,你得找我报复回来才对!”
    云乘月当即说:“我才不干,那就没完没了了。虞寄风,我们两清,你离我远点就行。”
    “好伤人,我真伤心,曾孙女原来这么不喜欢我!”
    虞寄风夸张地捂住心口,半真半假地说。但他还是笑着,他的长相是天生阳光开朗的英俊,让人联想起正气、爽朗等词语,在秋夜星月下好像能发光。可惜,他分明喜怒无常,可见以貌取人实在不能信。
    云乘月认真思考着应该怎么把这人弄出去,直接动武,还是文雅一点,高声说“有强盗”更好?
    还是虞寄风觑她脸色,主动收起姿态,乖乖说:“行行,生什么气,我不和你开玩笑了。我来找你,确实有话要说。”
    他神色正经起来,还流露出一丝疲态。这点疲态抹掉了那层油滑,给他年轻的面容镀上了岁月的沧桑;这令人想起,这位荧惑星官实则是一位活了百年以上的修士,并不真的是什么青年人。
    “……进来说吧。”云乘月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你别带来什么坏消息。”
    虞寄风一愣,失笑道:“这可不由我决定啊。”
    雕花窗棂透下月光,桌面杯盏清光如水。云乘月在杯中注入热水,又淘了几朵桂花扔进去,浓甜就被稀释成了清甜,入口温润生香。
    虞寄风饮了一口,说:“这一口烟火气,倒是颇为生动。”
    “有所进步而已。”云乘月笑笑,“你想告诉我什么?”
    “星祠。”虞寄风凝视着她,“你必定已经见过罗城星祠那张星官,对司天监也肯定抱有疑问。其实我也一样。我想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如果你有其他消息,我们可以互通有无,若是没有,就当我给你提个醒。”
    云乘月不置可否。虞寄风当她同意,就继续讲了下去。
    自从岁星星祠出世,白玉京表面淡然,实则内里陡然紧张。虞寄风隐约感觉到,那位深宫中的陛下非常在意岁星星祠,可他没有下令追查岁星,反而让飞鱼卫、司天监,去全国各地搜捕死灵。无论是山野中的游魂,还是“奇遇”中残留的魂魄,统统不能放过。
    作为任期几十年的五曜星官,虞寄风对这类工作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就参与过,甚至之前他亲自逮捕了洛小孟,还参与了相关审讯。所以一开始,他并不以为意。
    可这次的搜捕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死灵一直是朝廷的捕捉对象,因此数量不多,很快,下面的人就回报说,确实没什么死灵可抓了。
    原本这项工作应该到此为止,可皇帝并不满意。他要求继续抓,就算不是死灵,而是一点残破的执念,也不能放过。
    于是很快,百姓们的祖坟附近,那些由于祭祀不绝、思念不绝而产生的一点灵体,也都被搜了个干干净净。
    普通人家还好,毕竟懵懵懂懂不知变故,可那些世家大族哪能不知道。祖坟、祠堂的一点灵体,向来被他们看成“祖宗庇佑”,这下他们纷纷坐不住了,开始上书皇帝,要求停止这类“过激抓捕”。
    世家和皇帝的权力博弈,虞寄风并不感兴趣。他好奇的只有一件事:皇帝突然要那么多死灵,到底是要做什么?果真是要等明年岁星之宴,拿来祭祀,好巩固岁星网么?岁星网之外究竟有什么,值得皇帝这么紧张?
    如果真是这样,恐怕那汇聚了众多“鬼仙”的岁星星祠,也是皇帝的重要目标。
    可惜,皇帝最亲近的星官不是他,而是辰星。那个银白长发的少女星官,也仅仅只有外表是少女,实则她度过的年月只会比虞寄风更悠久。
    而辰星是那种无论怎么磨她、烦她,她都不为所动,只会用冷飕飕的冰锥揍人的类型。
    正好这时候,很突然地,大梁各处都传出死灵现世的消息。就好像是有谁利用招魂,突然将沉眠的、破碎的死灵唤醒。招魂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所以朝廷又紧张起来。
    司天监五曜星官里,辰星奉命驻守白玉京、不得外出,镇星星官被派去北部边境调查当地异动,太白星官是个沉溺白玉京权力游戏的酒囊饭袋,虞寄风便主动请命,去南边调查。
    这是表面说辞。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他调查了很多资料,发现星祠这种建筑历史古老,曾经很可能被用于镇压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又和岁星网的修筑有关。
    天下星祠大多重新修缮过,只有少数几个地方还保留着古代原迹。而且,经过虞寄风的调查,所有古星祠所在的城市,都有当地大族得了遗传性的怪病。罗城胡家的“诅咒”只是其中一种。其他还有什么肢体残疾、天生不能见光……
    这种“怪病”,很可能和古星祠有关。
    与诸葛聪类似,虞寄风也推断出了“神鬼存在”,而且他还进一步推测出:星祠最开始是为了镇压神鬼而修建,而古星祠中,很可能还有神鬼存在。
    并且,他还怀疑,星祠不仅用来镇压神鬼,还是为了祭祀神鬼。
    “祭祀……神鬼?”云乘月的眉心跳了跳,手指也不觉紧紧握住杯盏,“为什么会这么说?如果镇压一样东西,那必定对它是极其厌恶,才没有一剑杀了它,反而是折磨它、利用它。为什么你会觉得,修建星祠竟然是为了祭祀它?”
    虞寄风有点奇怪地看她一眼:“你看上去好像很生气。小云,你从来不是轻易动情绪的人。”
    云乘月冷冷道:“我很讨厌那种吃人的生物。”
    虞寄风以为她说的是鲤龙,也了然地点点头,心道或许是小云正好在红尘历练,与普通人结下了深情厚谊,才格外痛恨鲤龙杀了他们。可她迟早会明白,修士与普通人之间天壤之别,红尘只是她悟道的工具,她可以投入,却也该抽离。将来某一天,她必然会明白这一点。
    他继续讲述。
    因此,虞寄风来罗城,表面是为了寻找引起异动的死灵,实际却是为了调查自己的猜想。他的猜想有二:第一,罗城星祠中藏着古代的神鬼。第二,有人在使用普通人的健康,甚至生命,祭祀神鬼。
    除此之外,他还想搞明白:祭祀神鬼有什么好处?具体食用的除了死灵、普通人的健康,还有什么?
    说到这里,虞寄风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他仰头将热水一饮而尽,又看了一眼窗外。窗户支着,缝隙里便是深蓝的夜空。秋夜的星空总是这般明澈,银河宛若垂地,常常令人误以为星空平易近人,星空触手可及。
    他缓缓道:“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大梁如此热衷于筛选天才、奖励天才,可那些天才最后去了哪里?司天监曾经有过一位惊才绝艳的修士,他名叫严伯舟,比我小,修为却在我之上。他是第六境的通玄修士,也是上一任岁星星官。”
    “可突然有一天,他就死在了外面,死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大家都说他是战死的,可天下谁能让他战死?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只知道,后来我发现,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也有一座古老的星祠。那里也有一个什么星官,就像张星官一样,他们世世代代都守在那里,低调谨慎,从不多言。”
    云乘月低声道:“你是说,他们都被……”
    “不,我不知道。我说是五曜星官之一,可对我来说,司天监从来都是一团迷雾。也许辰星知道得更多。”虞寄风说,提了提嘴角,却没能成功笑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活得比严伯舟更久?”
    他自问自答:“因为我从不多看,从不多言。严伯舟是个傻子,他的道心太光明,也太爱较真了……对了,他也是明光书院出身。你们明光书院教出来的都是傻子。”
    “都是傻子。我年轻时认识过很多人,可到了现在,只有我活着……连卢老头也比我小好几十岁。我真正年少轻狂时的旧友,我曾深深倾慕过的人,早就连一抔黄土都不剩了。”
    他眼神似有落寞,但只一瞬,就被他那惯常的笑容掩盖了。
    云乘月凝视着他:“那你为什么现在不继续当‘聪明人’了?”
    虞寄风抬起眼,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很深沉,却又仿佛很温柔。“因为……”他顿住,又笑了一笑,温声说,“因为,我不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
    云乘月其实很好奇,但她忍住了。她和虞寄风也不算很熟,人家不想说,就算了吧。
    而且她还想起了更多。千年岁月并不是一个短暂的数字,人们提到历史时,也多次说起,过去有很多不同的朝代,可关于这些朝代的具体资料,却哪里都找不到,甚至连绵延百千年的世家之中,都少见类似藏书。
    “我听过一句话,叫‘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云乘月声音发紧,“我们不妨再胆子大一些,假设……假设以前所有朝代,其实都是为了同一个原因而覆灭呢?”
    虞寄风先是愣了一瞬,有些迷惑,旋即他猛地睁大了眼。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诧至极的表情。
    “你是说,所有朝代都是被祭祀……?!”他失声一瞬,又自己将声音咽了回去。他面皮抽动几下,最终喃喃道:“可谁做得到这种事?”
    两人对视一眼,明白对方心中都有了
    答案。
    “可……那,他到底活了多久?”
    “辰星活了多久?”
    “我不知道。我虽然喜欢逗一逗辰星,但她的实力深不可测,而且口风极严。我只知道,一百二十年前,我才进司天监时,辰星就已经在那里了。”
    两人沉默片刻。
    “有些不好办。”虞寄风苦笑,“不对,是太不好办了。我有些后悔了,真相似乎比我猜测的更庞大,我有什么资格参与进来?”
    “你不需要参与。”云乘月神情有点复杂,也看了一眼窗外星空,“岁星网下,我们都在局中。”
    虞寄风知道她说得对。他此刻心情很复杂,既有震惊和恐惧,又有发现自己还能感到恐惧的兴奋——活着的感觉,这才是心脏跳动的感觉。他感到自己重新年轻了起来。
    “小云不愧是小云。”他没头没脑地夸了一句,已经又振作起来,“好,你打算怎么办?你继承了岁星星祠,是必定逃不过去的。如果你需要我帮忙,我可以考虑看看。”
    云乘月点头:“好,事情非同小可,我也不跟你客气。你还知道别的什么,也请告诉我。”
    “别的……对了,明年的岁星之宴。”虞寄风恍然,“我曾听他们说,明年是什么‘千年变局’所以时间紧急,但我只听过一次。”
    “千年变局……指的是明年岁星之宴?”
    “不错,当时就明确说道,要用死灵祭天,还暗示说,如果小云你不能在擂台赛中胜出,就要拿你一起祭天。”虞寄风一摊手,“当时我好震惊的。”
    “……你很震惊的话,完全可以早些和我说。”
    “哎呀,当时我还没想好要站在哪一边嘛。毕竟这么多年来,我可都是忠臣,忠臣~”虞寄风嘻嘻哈哈的,没心没肺。
    云乘月不禁摇头,伸手送客。
    “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虞寄风也并不留恋,只离开前,他在星月下回头,眼中有种格外的闪亮。
    “小云,如果有事,你可以通过通讯玉简联系我。”他笑眯眯,“如果没事,也可以联系我。”
    “没事就不用了。”
    “联系嘛!或者我联系你也可以。”
    “联系我这个曾孙女给你尽孝么?”
    “小云!你开玩笑牙尖嘴利的样子也很可爱!”
    “……快走吧,荧惑星官大人。”
    云乘月无奈地坐回去,到底是对虞寄风最后笑了一笑。无论如何,荧惑星官愿意站在她这一边,她依旧心怀感激。
    那蓝绿单衣的青年冲她挥挥手,转身消失在微微的晨光里。对了,竟然已经清晨了,她一夜没睡。
    今早要出发,不过她早就收拾好了不多的行李,现在大可以再打个盹儿。想着想着,她眯上了眼,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时空在梦里最好展开。一个人可以梦到今时今日,也能梦见昔时昔日。她就如此。她梦见了一些往事,一些故人,那些曾经模糊不清的面容,如今终于清晰展开,而且清晰如昨。
    说起来,虞寄风有些像她一个故人,那个故人也姓庄……不过,那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故人。
    随意一梦罢了。
    第162章 尾声(2)
    ◎朋友的道路◎
    云乘月是在回到明光书院后, 才又见到庄夜的。
    这名飞鱼卫为了掩饰自己身在罗城的事,一从海底星祠出来,连伤都不敢养, 着急忙慌地就冲回了书院,营造出自己从未离开的假象。
    好在, 由于云乘月突破了瓶颈、冲破了傅眉设下的封印,庄夜的修为也恢复了。甚至由于这段时间的磨砺,他的实力还有进步。而他在书院也从不和人交往,看守岁星星祠的官员又撤走了, 还真没人在意他两个多月的失踪。
    他匆匆补上了“云乘月监视实录”, 先飞书传回京中,再收拾一下, 又要马上往白玉京里赶。他也在白玉京召回的范围内。
    但忙碌之中,他还是抽空来找了云乘月。也是悄悄的。
    见到他本人的刹那,云乘月还恍惚了一下。看惯了那脸上有胎记的庄小狗, 此时这麦色皮肤、眉眼阴鸷的飞鱼卫青年, 竟显得异常陌生。
    庄夜见她也愣了一愣,大约也有不习惯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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