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官场的风气不好, 就从颜夫人、上官婉儿、张易之身上起头。
    内廷管事置喙外朝,与后宫干政并无差别,皆是以君王一人好恶决定中枢官员升迁,积弊历朝历代难以清理, 本朝更是变本加厉。
    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和狄仁杰便不欣赏武崇训, 更怀疑与梁王府勾结的李显家是一丘之貉,虽然姓李,一样算倒行逆施。
    瑟瑟不敢在她面前卖弄,盈盈一笑,转身继续关怀陈娘子。
    “还有一样,屯田司和水部司做事,都是分派东西给人,自然顺畅无比。而工部司应酬几头差遣,又要动用钱粮人工,上头没个主政的四品官儿,单靠员外郎与郎中支应,连户部度支的门槛都进不去啊。”
    这话一出,不独狄夫人与陈娘子诧然,连杨夫人都看过来。
    原来瑟瑟所说并非胡乱揣测,却是久在官场的老成之言。
    自来平级部门调用钱粮,单行文书远远不够,还得有人逐级催办盯牢,尤其工部司做事,非得陈侍郎亲自打点,才能奏效,不然户部度支一级级压着不办,活活憋死人。
    陈娘子耳濡目染,听惯阿耶诉苦,当然明白,但瑟瑟认祖归宗不久,却能点中褃节儿,不由对她露出欣赏的微笑。
    几位夫人是八面玲珑人物,数十年浸润官场,更是一听即明,都在琢磨,武崇训待她竟是知无不尽。
    当着这许多人,尤其狄夫人面前,陈娘子吞吞吐吐,话只能说半截。
    实则工部司员外郎找陈侍郎抱怨的,正是户部度支仗着扣住钱粮,强令他停下郡主府的工程,只加紧修葺东宫,务必令郡主晚些成婚,让太孙先娶亲。
    户部度支有意刁难,背后是谁指使,三座府邸的修建又为何能关联朝局?
    这些问题陈侍郎拿不准主意。
    加之相爷为救张说淋了雨,缠绵病榻许久,已然用上老参吊命,闹得曹中丞烦躁不已,愈发不能提起。
    陈娘子看在眼里,心疼老父为难,隐隐向公公和夫君提了半句,偏夫君肠子少转一道弯,硬是听不懂她言下之意,公公更是睁眼瞎,只说事情不大不小,不值当左肃政台插手,反正陈侍郎已经丁忧在家,只做有心无力,让底下人顺水推舟就罢了。
    “郡主真真儿体恤下情。”
    陈娘子十分领情,人还是坐着,偏身向瑟瑟行了半个福礼。
    瑟瑟笑着摆手。
    “好了好了,几句闲话,瞧你,眼尾都红了。”
    陈娘子两手交叠在膝盖上,微微一垂头,姿态很是娴雅美好。
    “阿耶丁忧不宜出门,郡主身份贵重,又住在王府,他也不敢登门拜访,可是您这番好意,我替阿耶谢谢您。”
    她们俩相谈甚欢,边上张柬之夫人与韦氏亦是一见如故。
    原来张柬之入仕虽晚,夫人因娘家数代在京,祖宅与韦氏的祖父家毗邻,中年时曾见过几回老刺史,讲起他在京时的境况,寥寥数语,故人音容笑貌,宛然眼前,说的韦氏眼眶通红,又不免提到韦玄贞的兄弟、叔伯家兄弟几个,自老刺史死后这些年,虽谈不上官运亨通,倒也四平八稳,如今家家解释四代同堂,甚是和乐。
    韦氏凉凉道。
    “非是我一个小辈争多论少,当初刀口底下不敢出声就罢了,换做是我,恐怕也不敢如何,但我在房州使不上力时,他们为何不伸手帮一把?替我收捡爷娘弟妹的遗骸,好好入土?”
    “太子妃这话,强人所难呐——”
    张柬之夫人垂着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半是劝慰,半是感慨。
    “您虽然年轻,也是经历过大起大落,应当有些见识了。”
    她的态度非常坦然,没有丝毫面临上位者的局促甚至畏缩,反而像寻常老妇教导儿孙那般,满怀善意和包容,令孤苦已久的韦氏如沐春风。
    “人呐,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都是常情,譬如您如今风风光光地回来了,多少人想向您献媚讨好,求些利益?可是他们自惭从前,没有上门挨光,便算不错啦。”
    “这,这还有天理人伦么!”
    韦氏脱口便要反驳。
    抬眼看到夫人满面的皱纹,忽地想起,张柬之耳顺之年方攀上青云路,夫人一生中见识过多少不堪的嘴脸?
    她一时怔住了,半晌越想越是明白。
    这些年唯有懦弱的李显与她不离不弃,倚靠是他,指望是他,恩情重重峦山之重,非死生不可断绝。
    但她满心苦楚悲愤,又岂是区区一个皇位就能够化解?
    重回神都,她多想再听听爷娘的安慰,哪怕是最无力的一句‘都过去了’。
    张柬之夫人体谅地侧过身子,替她挡住旁人目光。
    韦氏两手捂在脸上,眼泪奔涌而出,借着这一顿,倒把方才在女皇面前受的憋屈都解开了。
    话说到这儿,几台腰舆都来了,仆妇们两手抄在襟下等候差遣。
    张柬之夫人掠了掠银发,笑眯眯向狄夫人道。
    “老身倚老卖老啦,请相爷夫人担待。”
    便颤巍巍坐上去。
    陈娘子在狄夫人面前执弟子礼,向韦氏、瑟瑟等逐一道别,服侍着狄夫人坐上去,跟在后头走了,剩下韦氏等便一起起身慢行。
    杨琴娘转过来,挽着瑟瑟的胳膊低声谢她。
    “多亏你帮忙,不然她嫌我不肯兜揽令兄,不带我来,就见不成你了。”
    瑟瑟原也有事与她商量,但前后爷娘兄姐俱在,反倒不好细说。
    杨琴娘在家时一口拒绝了杨夫人的安排,方才瞧见李重润丰神俊朗,已经多看两眼,这会子说起,眼珠子一溜,悄声向瑟瑟道。
    “你这个哥哥,果然生的很好,又疏朗大方,今儿我们夫人在御前夸他,便是投石问路。”
    她捂着嘴笑。
    “你瞧着罢,接下来三个月的宫宴,我们定然一场不落,莹娘太小了不去说她,我与瑶娘,她非得硬塞到太孙眼前去表现表现。”
    瑟瑟嗤了声道,“我二哥还能让她吃下去了?”
    杨琴娘道,“不然你能如何?”
    撺掇挑唆之意溢于言表。
    瑟瑟明知她是有意激将,却很吃这套,一时心热,转身向杨夫人盈盈浅笑,傲然道。
    “我有个不情之请,想邀琴娘往枕园住几天,不知夫人允准么?”
    杨夫人一愣,笑着摇手。
    “太子殿下万金之躯,也在枕园,她小孩子家家的,没大人领着,怎好上门叨扰?万一冲撞了,连个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韦氏与梁王妃等皆驻足看着,不知瑟瑟又耍什么花枪,莹娘原本随在杨夫人身后,闻言拽了拽瑶娘的衣袖,眼巴巴问。
    “独阿姐去,我们能跟着么?”
    瑶娘不敢随意回答,正色道。
    “阿娘这一向料理田庄收成,正忙着,咱们全走了,谁替阿娘打扇、端茶?”
    实则将军府上哪里缺丫头服侍了?
    冠冕堂皇的回答,其实是探问。
    莹娘等着答案,不想杨夫人却不肯顺遂小孩子的期盼,肃然摇头。
    “正是呢,琴娘的算术最好,离了她,我竟对不出账目,郡主邀人玩耍,不如换瑶娘去?其实两个丫头都是一样,要说乖巧可人,瑶娘更能侍奉贵主儿。”
    瑟瑟上回在石淙已然见识过杨家侍女的嘴脸,这回换杨夫人登场,方知道是家学渊源,一家子指着庶女当摇钱树,看琴娘不驯顺,便换瑶娘,实在难看。
    她诶了声,正要理论。
    前头西上阁的拐角上,绯红纱衣一闪,跟在两个躬腰的黄门身后,竟是武崇训走了出来。
    “表哥——”
    武崇训头一偏,盛夏明艳的日光照耀着侧颜,鼻梁直挺,眼睫乌浓。
    瑟瑟雀跃。
    这一天过得跌宕,又是见着二哥,又是目睹府监欺辱阿耶,又是头回与官眷打交道,七七八八,有太多事想与他商量,或是不用商量,就在他面前絮絮念叨一遍,也舒坦。
    她满心涌起热望,撇下各人急走到跟前。
    因见他风尘仆仆,手腕上还绕着银络丝的马鞭,顺手接过来,一面笑问。
    “不说月底才回来么?”
    武崇训柔情地笑了笑,看出她真是想他了。
    瑟瑟年纪小,来时只到他胸膛,几个月窜起来一大截,比到肩头高了,可他还是习惯性地向她倾身,像大树笼庇着花草。
    分别许久,全靠鸿雁传书,哪能说尽他满肚子的好话?
    可是当着长辈并许多内眷,被她热辣辣盯着,简直害臊,先低声应她道。
    “工部司说工程停了,我怕你着急——”
    第100章
    绕着她的手指藏在背后, 不用看,便是窝心的亲近柔软。
    武崇训孤悬几个月的心事落地,他走了一步险棋, 看来是走对了。
    清清嗓子,问候梁王妃等。
    再问韦团儿,知道女皇已然乏了, 便不去面君,转头与杨家表妹寒暄,见琴娘满脸义愤, 瑟瑟和莹娘也噘着嘴不高兴。
    杨夫人两个嫡子都不争气,一个么牛心古怪,清高自矜, 一个么舞刀弄枪, 不通人情,都不是提携家人的材料,所以日日赶着庶女在女皇身边打转。
    他前后一想便明白了根由,因笑着与杨夫人商量。
    “琴熏十二岁了,再过三年就该及笄议亲, 骊珠小些,也当开蒙。若照家里惯例,本该送进宫请颜夫人教导, 可如今夫人事情越发多了,哪管这些?就耽搁了,前二年么,还请了个蒙师认字, 后头骊珠病了,又放下, 至今一团孩气,样样拿不出手。郡主做了嫂子,为她们着急,想烦了府上元娘子上门帮忙。”
    顿一顿,微微垂首致意。
    “京中谁不知道府上三位娘子是高门贵女中的翘楚,行事稳重,又有德行,别说比薛家、裴家,就连圣人并颜夫人也是交口称赞。尤其是元娘子,最懂规矩体统,若是这次夫人肯让元娘子来枕园小住几日,言传身教,我家不胜感激。”
    杨夫人愣了下。
    没想到连瑟瑟与手帕交的小官司,武崇训千里迢迢回来,便要迂回地帮忙促成,太子在圣人面前动辄得咎,但有颜夫人和梁王做助力,储位稳如磐石,万不能得罪。
    她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推脱,就太不识抬举了。
    况且,太孙虽不住梁王府,骨肉亲情难以隔绝,定是常常出入,琴娘住在枕园,能与他朝夕相见,也是顺水推舟的好事。
    想到这里,她堆起笑脸,故意勉为其难地斟酌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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