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顺着她道。
    “我想了足足一年,若把你拱在前头,明枪暗箭少不了,不说旁人,单府监养的那几个御史,就得跳出来拿你做筏子。我就不同了,我是宗室,相王家几个小堂弟能做奉御,我为什么不能?!芝麻绿豆大的官,谁眼红,只管梗着脖子去跟圣人喊,一般是她的儿孙,女人连这也做不得,我倒瞧瞧谁有这个胆子!”
    司马银朱忍俊不禁,在她眉心点了点。
    她原想徐徐图之,等李显登基后,先让六局尚宫上朝奏事,官职与职责皆无变化,仅由内廷议事改为外朝奏事,不显山不露水。
    但听了瑟瑟的主意,虽幼稚,又有一番歪理。
    就着圣人余威尚在,先把位置占下来,往后便可‘参照成例’。
    尤其奉御最妙,虽有从五品,料理汤沐、灯烛、洒扫,内外闲厩马匹,不过是个小管事,人家不好意思撸了去,往后另拿要紧的从五品来效仿,就容易。
    “你这一手,官场上叫填缝溜边儿,没个十年八年仕宦生涯,且使不出来。”
    瑟瑟摇了摇脑袋,只当是夸她,笑眯眯道。
    “女史要是同意,我便预备着向二哥提,而且我告诉你!”
    瑟瑟把手卷成小喇叭贴在她耳边。
    “二哥瞧中了琴娘,可是铩羽而归,丢脸丢的厉害极了。琴娘不肯嫁高门,平白让杨夫人得意,经过这一回,大约也自觉尴尬。我吹吹风儿,也来做官,她定然愿意。二哥本来就不会拒绝我,再有琴娘,他想显得他大度,显得他和圣人一般锐意革新,又显得他有识人之能,必是要推动此事。”
    这一条大出司马银朱意料之外,这才想起来,头先琴娘说要搬回杨家,态度为什么有点古怪。
    “太孙原来中意这样式的……”
    她不禁哑然失笑。
    琴娘比一般的闺秀,自是爽朗大方许多,可那种多半为了与杨夫人抗衡,才养出来的古怪,也很难收服。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裴家、杨家、崔家这些,原就不满圣人这几年重用寒门,挤占了子弟位置,若说女官上朝,优先从这几家挑选……”
    她盘算了下中枢的人口,不禁面露笑容。
    “崔侍郎去法门寺了,后年回来,便该升一升,韦侍郎领鸾台,若得他们两个支持,再在御史台鼓噪鼓噪,定然一蹴而就!”
    瑟瑟难得能得师傅连连赞同,得意道,“你瞧,我就说我更适合混官场。”
    司马银朱暗想,自古枭雄最后一关,皆不肯轻易迈进去,臣属劝进,少说也得劝个三五回,可惜她知道瑟瑟,确是一片真心。
    不过假以时日,什么都会变的。
    想了想,还是不想错过这个制造声名的好机会。
    欠身进言道。
    “娑勒色诃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异域番邦,不妥,堕了国朝的威风,更抹煞了郡主的功劳。奴婢想,郡主辛苦繁育,就该郡主来命名,往后供应数万将士,乃至民间使用,叫九州上下,人人都知道它的来处!”
    ——这主意真好!
    瑟瑟眼前一亮。
    她要破除陈规陋俗,障碍重重,二哥只是第一关,后面还有朝臣的排斥和世家的疑虑,但若有民声民意推波助澜,兴许能事倍功半。
    司马银朱搓了搓手,指上练弓马的茧子,摸着都是高兴的。
    “突厥既已和亲,三五年内当不见战事,吐蕃见机,亦唯有收敛。契丹余党所剩无几,数年内将可一举荡平。回来之前,我去探了探姚侍郎的话头,若战事全歇,今年马场的出产,夏官竟未必全包,还能匀下十匹发卖。”
    十匹,真拿出来卖,又被那些簪花游街的东西抢了去。
    瑟瑟不大衬意,想纨绔本来就有马,多吃多占,也是浪费,正自琢磨,司马银朱灵光一闪,指着她道。
    “……就叫青金马吧!”
    “好呀!”
    瑟瑟点头,也觉威风八面,内心里一股热望穿云破雾,直冲天际。
    “这马要真抢了头彩,取代陇右监马,装备全国府兵,我往后便走马政这条路,替二哥把住骑兵的根本!”
    抬起头笑得龇牙咧嘴。
    “到那时我独当一面,女史便能撇下我,往州府去大展拳脚!”
    司马银朱眉心舒展开,敛袖向她致谢。
    瑟瑟把芍药细软的花枝顺在膝上,花朵叠坠如汤盆,沉甸甸的,盛夏季节,维持这春天的花十分不易,全靠武崇训张罗人打伞。
    “这马能送回来,六叔当是安顿下来了。”
    据许子春道,武延秀在太原开的香料铺叫郁金堂,一则就近接洽,二则顺道做买卖,主意打的周全,然使团入王庭三个月,尚未收到他丝毫消息,瑟瑟悬心许久,至今终于得了准信儿,又高兴又松快。
    提起这个,司马银朱不免有些忧虑。
    “就怕这个名号喊出去,郡马便知道了马场是在您名下……”
    瑟瑟抚着肚子笃定地笑一笑,“他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许他了。”
    第159章
    黑沙南庭。
    整整十个月, 使团没有接到过来自神都的确切消息。
    只知道千里之外,女皇又改了年号,如今乃是大足元年二月了。
    照理说, 春官主客司与四番邦往来,每季派遣信使奉上国中咨要,大漠天气莫测, 信使时有延误甚至走失,又为避免为吐蕃截获,泄露信息, 内容总是极其简短肤浅。
    既无中枢官职人事变迁,又无宗室爵位升降,更别提九州农业人口变化, 只有毫无意义的四时祭享, 各地祥瑞,弥勒佛头顶冒烟等等奇闻异事。
    春官美名其曰教化,殊不知突厥视若笑谈,道唐人真好糊弄,连这都信。
    唯有一回, 夹在一大摞歌功颂德的谀词之中,出现了秘书丞李邕的名字,夸赞女皇的面容白里透粉, 毫无老态。
    哥舒英拍腿大笑,向公主道。
    “女人要永葆青春,莫若登基为帝。”
    武延秀也觉此名陌生,因问信使, “这位李郎官从未听说,也是宗室么?”
    信使讷讷不知, 郭元振站在武延秀身后,插口解释道。
    “他是高祖四代孙,家里原有虢王爵位,逐代降等,到他上一辈,还有郡王并几个郡公,偏内中有个李茂融,卷入越王谋反案,就被圣人全抹了,到他入仕时,既非嫡长,又非特进,俨然白身了。这个秘书丞,还是考出来的。”
    哥舒英听了好奇,先问何为降等袭爵,又问何为嫡长,因突厥制度,是可汗诸子中有能者居之,两相比较,便觉唐人荒谬,嘈嘈切切议论许多。
    次后散了席,郭元振便寻到信使下处,开门见山问。
    “阁下离京时可有四邻送行?”
    这是武延秀约定的暗号。
    那人忙弓下腰,翻开袖底给郭元振看,白绸布上赫然‘瑟瑟’二字。
    郭元振便拱拱手。
    信使摘下腰带,明是革带,内里密密挂满金币,圆形圆孔,排列成串,一摘下来,他便轻松吐了口气,掂了掂,递给郭元振。
    “霍——真重!”
    他接来便觉胳膊沉坠,差点拖了地。
    信使嘿嘿笑。
    “金子合铜三四倍重,小人带着这个,方才作揖都难。”
    说着全了礼数方道。
    “许郎官着小的问明,郡王可有吩咐?这些——”
    见郭元振叉手向腰上挂也甚艰难,便来帮忙。
    “不过马场收益十之一二,东家定准,除了供给夏官之外,每年预留十匹马驹卖于城中亲贵,如今未及交付,已是收的十成定金。”
    这东家指的多半便是太孙李重润,郭元振咋舌。
    “你是说单一匹便卖出这许多金?”
    “可不是!”
    信使掰下一枚金币,翻覆正反给他看。
    秦汉以后,中原帝国久不铸造金币,唯西域诸国尤其龟兹,用金币纳贡,虽然罕见,郭元振见多识广,一望便知。这是枚铸币,两面侧身人像,高目深鼻,戴头盔,雕花圈火,分明并非唐人样貌。
    “东家把娑勒色诃马改名叫青金马,朗朗上口,一下就传开了。方才说那位秘书监的李郎官,刚娶了太子妃的妹妹,人都叫她韦七姨,亲迎礼上,新郎官骑青金马打头阵,那马姿态招展,黑背紫毛,长鬃披拂,与咱们惯来三花儿的剪法截然两样,走在街上,大姑娘小娘子拿手绢儿包着糖果扔它,就跟从前街上逮着俊俏的小郎君般,简直出尽了风头。满京亲贵眼馋,抢着拿钱下订,拿金子订尚算寻常,还有人捧的地契、铺保。”
    郭元振听得眼花缭乱,瞠目畅想青金马游街的场面,万万没想到,它没来得及在战场上一展雄风,倒先叫神都女郎大饱眼福了!
    “东家怕郡王在这边儿,用丝帛银钱不便,特叫小的送金币来,再则许郎官问,可要替郡王在京里置办土地房产?”
    都是末节,郭元振挥挥手表示不用,又问。
    “去岁马种并无问题,皆能繁衍?”
    他是从马场上抽来的熟手,流利道。
    “小的替郡王养马数年,大宛马见过三四种,这青金马实是品种奇佳!肩宽胸阔,耐力强,又擅奔跑,日行百里轻轻松松,公马上过战场,有几匹带伤,都养好了,母马十分强壮健康,全揣上崽儿了。”
    郭元振放心,把营帐软门微微掀起一角,见前后无人,飞快问。
    “韦家当年惨遭灭门,无一逃生,太子妃哪里来的妹妹?”
    那人一愣,许子春只说郡王要问马场的账,怎么还问东宫家事?
    他常年在石淙养马,所知也不详尽,吞吞吐吐道。
    “好像是,当初获罪,将好流落在太初宫做宫人……”
    郭元振心道哪来这么凑巧的事儿,瞧他也是外行,便放他去了。
    回来想说给武延秀知道,可是公主的营帐已然吹灯,两道高挑的影子映在壁上,也不知是武延秀还是哥舒英,只得作罢。
    次日提起,武延秀恍然一笑,掂量金币沉重,绕上胳膊挥舞,更酸麻不已。
    “这拿来练气力刚好。”
    他抡了两转,摘下来抛在箱里,眼眸只凝在那处不动。
    郭元振不明所以,提醒他。
    “信使下午便走,你还要问什么,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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