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真是入戏,眼底水光盈盈。
    不过正如有经验的戏子一般,越是情真意切的台词,面孔越不向着对手,反是向观众倾诉。
    他凄然望向默啜。
    如泣如诉,长睫倏忽掩下,沾染泪珠立时侧头。
    “——好!”
    默啜拍案大呼。
    武延秀无可凭依,伸长双臂,左一下右一下捞那绸带,却是弱柳扶风,越捞越慢,眼看就要把指环拽落了地,阎知微却还木呆呆的毫无反应。
    默啜恨不得以身代之,大步上来,一脚踹开阎知微,伸手便来抢指环。
    “哎呀!”
    武延秀诧然轻呼。
    这句在戏本子以外,却似火苗,轰地点燃了帐内将士积聚的热情,因唯有这句不论在何语种,发音皆相似,人人听得懂。
    他们耸着肩往前凑,唯恐漏掉丝毫细节。
    武延秀满面娇嗔,转过正脸直勾勾盯着默啜,把下巴斜斜往下一压,莽夫杖下求饶之语,被他唱的低徊柔婉,引人遐想。
    “嫁你三载无有违抗,为君从夜里等到天明。”
    贺鲁壮硕,默啜比他有过之无不及,身披灰黑狼皮,往常耸在头顶的硕大狼头搭在背上,尖锐的獠牙冲上,似身负齿甲。
    他平视武延秀,感慨这纤弱的身形竟然颇高。
    武延秀抹唇一笑,摊手讨要。
    “——拿来!”
    默啜面无表情,抬起手,却没送上指环,反去摸他的脸。
    武延秀肩膀一抖,数十道目光交织之下,忽地游动起来。
    动作之迅捷,犹如水蛇奔逃,又如他方才抛出的绸带。
    两脚蹬着顶杆向上错步,腰肢在半空一拧,绸带翻飞,再落地时,已紧紧圈住默啜双臂三道,在背后打了个结。
    武延秀空出两手,左手拽住默啜卷发狠狠往下扯,甫一亮出他柔软的颈项,右手便去捏他右腕,就着他挣扎的姿势,猛地向前一送!
    赤金游龙指环上,那龙头的两只利角,狠狠扎进默啜的咽喉血脉。
    武延秀毫不犹豫地往下一划拉!
    ——飒!
    血线飚高,全场哗然。
    哥舒英万没想到武延秀竟敢当众直取默啜性命,勇武可嘉,却是坏了他的大事,急得面目青白,欺身便要上前来挡。
    武延秀眉头一拧,冷声大喝。
    “逼我杀了可汗,叶护将好继位吗?!”
    哥舒英猝不及防,怒目欲裂。
    人群中,小宝流利地大声翻译出来,还加了两句狠话,龇牙狂吼。
    “叶护逼迫我家郡王刺杀可汗!”
    “叶护早有贼心,却是仗着公主行事!”
    “——你胡说!”哥舒英怒吼。
    帐中几个突厥将领、亲贵顿时蹭地跳起来,目光飞快地在武延秀和哥舒英两人身上切换,思忖他们到底是何种关系。
    情敌?师徒?密友?
    都不对。
    可汗立了个外人做叶护,又纵容他与公主纠缠,王庭上下流言纷扰。
    默啜的几个儿子、弟弟各怀心事,武将亦是拉帮结派,尤其眼看武延秀与哥舒英毫无芥蒂,万一公主生子,明里身兼大唐与突厥两国宗室血脉,实则铁勒贱人野种,难道往后竟要奉他上位?
    所以一听武延秀被哥舒英威逼利诱,要刺杀可汗,便信了三分,推推攘攘,高声大喊,最忠心的瞪红了眼,挥刀先来斩哥舒英,旁人七手八脚拦他,顿时乱作一团。
    更有人匆忙跑出营帐报信,却是默啜长子的亲信,值此要紧时刻,先唤自家人到场,次子的连襟、幼子的舅父看了警醒,也匆忙分头行事。
    “附离!你来救可汗!”
    眼看一窝子蠢货被两句话挑拨得自乱阵脚,哥舒英气得不轻,却不敢妄动,只得把手负在身后高声指挥。
    那些人唯恐哥舒英再立功劳,忙又来抢。
    一个高声道,“叶护帐下人等!先行退下!”
    哥舒英大怒,提起玉箸砸他,却被他轻轻躲开。
    那人哼了一声,毫不掩饰地怼他。
    “贼人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命!叶护急什么?莫非是想灭口?”
    哥舒英听他如此无礼,心里紧紧揪住,僵持片刻,瞧默啜一言不发,分明默许,更是沉痛,只得挥手叫手下退出牙帐。
    那人阴阳怪气道,“叶护也请站远些。”
    “哼……你这东西!”
    哥舒英咬牙冷笑,脚下不得已后退,只把那三人留在光圈内。
    其中两人并肩对立,武延秀揪住默啜卷发,迫得他拱腰向上,引颈就戮,贺鲁抡起弯刀比在武延秀颈项,却被他轻轻一乜,便不敢动弹。
    那人便换贺鲁的人进来。
    这来的乃是提刀配弓矢的骑兵,一见这局面,顿时眼前一亮,明白立功的机会来了,各个抽刀在手,一圈圈围拢,把武延秀守了个水泄不通。
    看他退无可退,后背已经倚着顶杆,便同步寸寸逼近。
    “站住!”
    武延秀大喝,手上龙角加力,默啜两肩重重一抖,他们骤然停住了脚步。
    武延秀瞪圆了一双星眸,怒火中烧,小宝替他质问。
    “你们都想逼死可汗吗?!”
    话音未落,默啜颈上鲜血愈炽。
    小股小股汩汩喷出,滴滴答答滑下颈项,淋湿羊毛毯。
    “……都,别动。”
    默啜终于出声儿,却是音量轻微,紧绷绷身躯丝毫不敢动作,唯恐呼吸急促些便血崩而死,背上狼头挂出的獠牙也没了气焰,颓然垂地。
    众人彼此看看,唯有后退。
    武延秀控住了局面,不禁举目向神都方向望了眼。
    也不知黄河河口解冻了吗?
    今年的上巳节,又是生生浪费。
    第163章
    “为什么?”
    默啜到底是个枭雄, 当初以幼弟身份逾越兄长继位,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风度,明知命在旦夕, 却比贺鲁等镇定,徐徐放缓呼吸,轻声询问武延秀, 表情很困惑。
    自诩爱才如命,容纳外族投来的哥舒英身居高位,果然立功无数, 对武延秀展露的能力手腕,亦存留用之意,不肯牺牲色相直言便是, 不必性命相搏。
    武延秀不语, 只勾着嘴角悄望哥舒英方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轰隆隆脚步声错乱而来,跺得地面震动。
    先是几个领兵的大将,戎装佩刀,见默啜血溅当场, 半死之状,立时抽刀握在手里。
    跟着十来个突厥亲贵一头撞进营帐,老老少少, 有披狼皮的,有戴金冠的,前呼后拥,看默啜颈项上皮肉绽开, 还以为他被武延秀砍了一刀,俱是惊得倒噎了一口冷气。
    哲哲最是慌乱, 哭喊着往前扑,被她的侍女死死拽住。
    几个王子倒沉得住气,不约而同,都退到门口抱起胳膊,不思解救,却皱着眉互相打量起来,心里都在盘算,倘若默啜死在今日,他们该当何为。
    武延秀居高临下,把各人心思看得分明,不由嗤笑,原来突厥王庭的人伦亲情,也同神都一般淡漠。
    默啜闭着眼,只觉颈上湿润,肺腑一阵阵发凉,是失血过多。
    再耽误不得了!
    他没有时间仔细分辨这两人谁黑谁白,唯有挑一个去死。
    沉沉气,斜眼目视哥舒英。
    “杀了我,这军中大大小小便要散伙,你还犹豫什么?”
    “莫非你没这胆子?”
    “还是铁勒部另有后手,你不过是个细作,定不得计?”
    咣当当三句落地,气若游丝,却砸的众人头昏眼花,面面相觑。
    方才武延秀攀咬挑拨,他们顺势下哥舒英的面子,原是排挤外人,但连可汗都这样说,难道哥舒英真是吃里扒外,伙同唐人坑害突厥?
    一致对外是一回事,谁都不愿看个铁勒杂碎在王庭耀武扬威,但哥舒英战功卓越,自他归附来这四年,突厥与唐廷数次交锋,便宜全是他占下的。
    倘若今日料理了哥舒英,那他帐下两万骁勇战士,该如何处置?
    议定了明日发兵攻打并州,阵前换将,又换谁上?
    这回起兵,特取事发突然,绝无预兆之优势,打得就是个唐人措手不及,谁去谁便能立下战功,哥舒英么,功多不压身,再出挑也轮不着继位,旁人得了这首功,岂非卓然而立,远远超前?
    几个王子往深里这么一推想,都犹豫起来。
    哥舒英原本袖手站在圈外,只等他们拿下武延秀,这一来措手不及,愕然呃了声,尚未想出对策,便见银光闪动,竟是哲哲暴起发难,挥刀向他砍来。
    “你骗我?!”
    “——哲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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