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摸着她背上凸出的脊骨,心情复杂。
    才五岁的小孩,哪有那么多的心思,顾兰因若有心在她跟前演慈父,她一时半会也说不动小渔儿。
    这?一夜过去后,何平安早起?想给她做朝食。
    琼珠院离厨房有些?路程,何平安才出门,就见?成碧在外抱着女儿等候多时了。
    晨雾淡淡,天边才冒一缕霞光,月洞门外,一个清瘦的男人朝她笑了笑,他怀里的小女孩穿着春韭绿的小圆领袍,扎着水红的汗巾子,看起?来?雪团一样?。
    五年不见?,何平安才知道,成碧居然有孩子了。
    成碧领她去厨房,一边走一边将他们这?里的故事说给何平安听?。小韭一直盯着何平安看,半晌,开口嫩生生道:“太太偏心。”
    “小韭,怎么说话?呢?”
    何平安笑了笑,伸手抱她过来?。
    “太太为什?么不要冬郎哥哥?”小韭摸了摸她的脸,替冬郎感到?委屈,“小姐上次把哥哥打跑了,到?现在也没回家,太太快去把哥哥找回来?……唔!”
    成碧连忙从她怀里把女儿拖回来?,捂着她的嘴,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小姐跟小少爷时常在一起?玩闹,偶尔会有些?磕碰,到?她眼里竟就成了打架,您可别听?她胡说。小少爷那头啊,是咱们少爷看他偷懒不读书,适才送到?当铺里当学徒的,等过些?日子小少爷学勤了就接回来?。”
    “这?样?也好,我?初来?乍到?,还未准备好。虽说他是我?生的,可是……”
    “我?懂我?懂。”
    成碧安慰道:“从未见?过,不熟悉也是常理。都怪陆流莺这?狗东西,背地?里耍这?样?的手段。”
    听?他说起?陆流莺,何平安笑了一声,扭头问道:“他为何昨夜没来?找我??”
    成碧装无辜:“我?如?今是府中的管事,一双眼就只盯着府里的事务,陆流莺那里,我?是一点不知道呀。”
    “你和顾兰因,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当我?不知道?我?猜他是凶多吉少了。”
    何平安望着周遭景物,无奈叹了口气。
    “我?如?今身子不大好,也不知道在顾兰因身边能熬多久,哪一日我?要是熬不过去了,小渔儿没有长大,劳你多看顾看顾。你也有个女儿,想必能懂我?的心。”
    这?一次成碧没有说话?,他瞧着何平安如?今的模样?,竟想到?了白泷。
    “你放心,如?今少爷已经改了脾气,不会好端端的,再折磨你。”
    何平安揶揄道:“你怎么知道?你跟他秉烛夜谈?”
    成碧嗐了声,嘟囔道:“反正少爷现在是改性了,不然你还能起?这?么早?”
    何平安冷笑了声,约莫是记起?了从前的事情,坏了心情,她到?了厨房,一直是冷着脸的。
    知道小渔儿爱吃面,何平安下了两碗鸡汤面,一碗给了小韭,一碗端回去。
    厨房里丫鬟婆子看成碧给她打下手,先还猜她的身份,等她一走,纷纷跟成碧求证。
    小韭看着周围人,一点也不怕生,奶声奶气道:“她是太太。”
    成碧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怎么又抢爹的话??”
    小韭哼了声,端着那碗面,就要回去献给白泷。
    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成碧让两个丫鬟再路上跟着她。厨房里剩下的丫鬟婆子,叽叽喳喳的,成碧转身笑道:“就是我?女儿说的那样?,太太从老家过来?,一路舟车困乏,昨夜里到?地?方了便睡了过去,家主事先不曾告诉你们,你们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不过我?现在跟你们说清了,等会儿可别乱说。”
    顾府里没有女主人,青姨娘走了之后,成碧重新管着后院的一应事务,丫鬟婆子都得听?他的。
    现如?今厨房里管事的是府中于?三家的女人,听?他说完话?,当下一拍大腿,朝众人道:“我?刚刚说什?么来?着?那气度,除了太太还能有谁?我?们这?一群瞎了眼的,真是该死,也没帮什?么忙,竟让太太一个人在灶上忙活。改日,咱们可都要去太太跟前赔罪。”
    她看着成碧,成碧知道她的心思,不过笑了一笑,颔首道:“你倒是个有眼力的。”
    话?休絮烦,只说短短不过一个上午的工夫,到?了吃饭的点,府中人就都知道了太太的事。琼珠院外,多有来?打探消息的。
    樱草如?今真是扬眉吐气了,朝那看门的婆子道:“这?回太太来?了,你还想出这?琼珠院吗?”
    “樱草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都是小姐院里的人,之前不过是我?吃多了酒说的胡话?而已,您可别放在心上。”
    樱草懒得看她,见?到?了吃午膳的时候,便要回屋伺候小姐去了,不想还未进门,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动。
    白瓷碗碎得稀烂,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章
    屋里的小女孩坐在杌子上, 一双手微微发?颤,不断咽着口水,有些干呕。
    何平安看她瘦得快不成?相了, 自己先把地上碎裂的瓷片收拾了。
    樱草进来时?,就看见桌旁的小丫头在抹眼?泪, 何平安把她抱在怀里, 冷冰冰地望了过来。
    “你们怎么把她养成了这样?”
    樱草赶忙解释道:“太太有所不不知, 先前天大热的时?候,小姐贪凉吃了许多冰西瓜,午睡时?又吹了凉风,不慎染了风寒。大夫说?要忌口,只是小姐年岁太小了,一时?有忍不住的时?候……”
    “大夏天染风寒?谁教你这样做的?!”
    樱草见她这般生气,丝毫不近人情, 无奈跪地, 把小渔儿?平日的所作所为都道了出来。
    何平安摸着小渔儿?身?上的骨头,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 置若罔闻。
    她不信自己好端端一个女儿?, 不过半年多的工夫, 就大变样了。
    等樱草走后,小渔儿?小声道:“我刚刚手滑了, 娘亲不生我的气罢?”
    何平安摇摇头, 她将?门关上, 脱了女儿?的衣裳,见她瘦骨嶙峋, 半天都说?不出话。
    小渔儿?在药师崖从不挑食,现如今吃一碗面都难, 若说?没?有顾兰因在背后捣鬼,她是半点?不信的。
    “他若真对你好,还?会眼?睁睁看你弄成?这副模样?”
    “是我自己不听话……”
    她倒了一杯温水给小渔儿?,嗅着空气里的香气,何平安后悔极了。
    若是当初成?婚那日就去见她,顾兰因何至于此。
    而小渔儿?看着她的眼?,心里亦有几?分后悔,但一想起爹爹之前嘱咐她的话,她便又狠下了心。
    一碗面而已?,只要娘能留下来,这辈子还?有的是机会。
    午后,院里银杏金黄一片,风来簌簌落下,蝴蝶一般。
    何平安给小渔儿?换了身?厚衣裳,母女两人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
    何平安将?刚才?的小炉子摆在桐木茶几?上,撤了上头的汤面后,再烤其他东西,周遭仍带着鸡汤的味道。
    小渔儿?吃不下太多东西,只能小口喝着牛奶,胃里暖暖的,她靠在何平安怀里,眯起了眼?。
    “娘,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一双手捏着她的小耳朵,小渔儿?身?后的女人没?有回答。
    她穿着橘色宝莲纹云绸对襟袄,目光落在风里飘飞的银杏叶上,半晌,似想起什么,她问樱草要了些栗子。
    何平安拿着刀,小心翼翼地给栗子开口,日光落在身?上,耳边的几?缕发?丝也?微微泛着些橘光,小渔儿?怔怔地看着她,心下有些自卑。
    小丫头狠狠灌了一大口牛奶,随即就有恶心感,只是她咬紧了牙关,这般要吐不吐的样子,真像喝了毒药。
    何平安抬眼?见她如此,哭笑不得。
    “还?记不记得在药师崖的时?候,入秋了山上栗子熟了,咱们一起捡栗子,存了一箩筐。入冬后天冷了,咱们就缩在屋里,一边烤火一边烤栗子。”
    “娘记得你最爱吃烤栗子了。”
    小渔儿?看着那些栗子,点?点?头,未几?,忽然道:“爹也?喜欢吃栗子。”
    何平安笑容僵住。
    “他喜欢的是桂花糕饼。”
    赵婉娘喜欢的,他都喜欢,原先她装赵婉娘时?,还?吃了好多。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否变了,何平安也?不知道。
    一旁水煮沸之后,何平安又投下几?颗红枣。小渔儿?吃不下东西,却总是喜欢闻香,母女两人坐在窗边晒太阳。
    京城的秋,跟比药师崖比,差远了。
    顾兰因回来时?,就见靠窗的女人歪着头,在打瞌睡,她怀里的小丫头望着案几?上烤的果子,不断舔唇,两眼?冒光,显然是饿到了。
    他将?自己臂弯里揽着的小童放下。
    冬郎站在顾兰因腿边,一双眼?瞧着炉上冒出的热气,像是在发?呆。
    而那一头小渔儿?看见他们,立马把何平安摇醒。
    “爹回来了!”
    秋风萧萧,隔着窗户,树叶几?乎落了大半,日头烘晒之后,风里都是干枯的草木气息。
    何平安猛然惊醒,却又像是陷入一个梦里。
    小渔儿?兴高采烈,跳出窗,正好落入顾兰因的怀抱。
    看着他们父慈子孝,何平安如惊弓之鸟,抬手就要把女儿?抢回来。
    顾兰因抬眼?笑了笑,退了几?步,却是将?自己身?后一个小童推出来。
    穿着粗布衣裳的小童一双乌漆漆的眼?,阴气沉沉的,四目相对,何平安看着那张脸,不知为何,心沉到了谷底。
    她小时?候,不正是这样么。
    见何平安迟迟没?有动作,冬郎扭过头就跑。
    何平安倒也?没?有追过去,她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迟疑道:
    “他是……”
    “明知故问。”
    顾兰因抱着小渔儿?转了一圈,将?她交给山明带去别的地方玩。
    琼珠院里的丫鬟见他进门了,恭恭敬敬,低头不敢多说?话。
    他穿着雪青道袍,坐到榻上,抬手倒茶,看起来几?分许闲情雅致。
    天将?近傍晚,日头晒在身?上,风又大,没?有一点?暖意。
    顾兰因声音缓缓,带着一丝调笑的意味:“见了自己的亲儿?子,怎么也?跟哑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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