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撩了衣袍起身, 听见盛如玥道:“我虽是孤女, 得您和姨母照拂,却也生来尊贵, 锦衣玉食。”
    “在见殿下之前,我要回我的瑶光殿, 沐浴更衣,钗环绶佩,以前伺候的人一个不能少。”
    顾修领了内侍官而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冷宫萧条,这里屋璧裂缝, 荒草丛生, 院子里唯有一颗西府海棠长势甚好。
    盛如玥仰头站在树下等了一个时辰,阳光穿过罅隙落了一身光斑, 三月的春风一吹,那光斑在身上晃啊晃。
    内侍官去而复返,大门缓缓而开,盛如玥迈出冷宫,皇宫可真是气派好看。
    甬道悠长,红墙绿瓦,檐牙飞啄,年轻的粉装宫娥们训练有素的列队而过。
    人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盛如玥可真喜欢这地方,她再迈进东宫,宁酒领着身后十六名宫娥,眉眼低垂,分裂成两排,各个手中端着漆盘,漆盘上皆是沐浴用品,盛如玥有一瞬间恍惚,似乎和过去并无区别,她只是去逛了个园子。
    汤泉池翻滚着水泡,牡丹花瓣在水中漂浮,宫娥伺候着褪去衣衫,踩着汉白玉石阶,盛如玥一根手指都没动,洗完凝脂一样的肌肤,擦上冰机生玉的香膏子,穿了一件织金线缠枝纹凤尾裙,外罩一件云烟萝纱,走动间,光影浮掠,娉婷摇曳。
    “娘娘,走吧,殿下已经在宣政殿等您了。”
    宫门从两侧打开,内侍官弓腰催促道,盛如玥乘着轿撵来到宣政殿。
    裙敛缓缓滑过金色地砖,九皇子一身淡金色明黄太子飞鱼服饰坐在盘璃纹阔椅上,眉眼低垂,面前一本铺展开的公文,一只手臂折着,随意搭在紫檀木玉案上,一只手提着朱笔,不知在写着什么。
    听见盛如玥的请安声,缓慢将朱笔撘在笔洗上才抬头看过来。
    九皇子目光掠过她的裙摆,再到眉眼,停留了好一会。
    “你还有什么遗言……只管道来。”很低沉的克制声。
    盛如玥雪白修长的脖颈折出如玉一般的弧度,眼尾浮着脆弱,“你是谁家姑娘,旁人都在玩耍赏月,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哭鼻子?是犯错被罚了,还是被心上人拒了荷包?”
    “殿下乃九天翱翔的龙,不过是一时困在浅礁,我赠殿下这支伞,愿为殿下避这一时风雨。”
    “殿下生来尊贵,注定是要踏上那张位子的,我自幼失怙恃,不过一滴卑贱孤露,陈大人乃是文臣之首,受天下仕子敬仰,陈姑娘亦有文采,殿下不该囿于小女儿情爱,心中当有乾坤,我想看着殿下坐拥江山呢。”
    “……怎么办呢,殿下,我忘不掉您呢,您告诉我呀,怎样才能心中装着您,嫁与旁人呢?我一想到要为不爱之人生儿育女,我便觉得后半辈子如枯井一般,了无生趣。”
    “如玥,我竟真的娶到你了,江山,你,我都有了。 ”
    “这些事你都还记得……”九皇子阖上眼眸,随着盛如玥缓缓道来的语调陷入回忆,手渐渐收紧。
    第一次御花园相见,她被储三娘欺负,一个人躲在花园里哭鼻子。
    他中了废太子的圈套,被罚跪在丹碧御阶,她在他头顶给他撑了一把伞。
    他要陈家这个助益,需要同陈家联姻,她含泪同他诀别。
    陈二姑娘成亲之前意外去世,峰回路转,她在雨中嘶声告白……
    “殿下,我们那么多的相知相惜相爱,您我说懂您的野心,比不上这一点污点吗?”
    轻轻的声音,却有一种重如千斤的质问。
    “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不过是被人害了失去清白,为什么就被判上死刑?”
    九皇子:“你不该骗我!”
    “哈哈哈……”盛如玥笑,笑着笑着眼里却又流出眼泪。
    “殿下还记得玉华郡主吗?”
    “是肃王的女儿。”
    九皇子眉头蹙了蹙,皇室妃嫔多,大多子嗣丰盛,大庆建国一百多年,皇室宗亲人数有十数万之众,除去藩王封地的,上京三服以内的表姊妹之内就得有上百,肃王乃一众王爷之首,玉华郡主他也只有一点粗略映像。
    似乎,她也失过身。
    “你想说什么?”
    盛如玥:“若是我不骗您,瞒您,瞒着所有人,我想想,我现在应该是个什么下场。”
    她笑,“总不至于您还会娶我做正室吧?”
    “我或者是代发修行,或者是承受别人的怜悯,像个旧了的货物,嫁给一个需要仰仗镇国公府的芝麻小官,他可能表面上会装作毫不在意,眼里有掩也掩不住的轻慢。”
    “我想到自己可能要忍受那样一个愚蠢低贱的男人,我就觉得不甘心。”
    “我盛如玥琴棋书画,德言工容,料理后院,田庄铺席,结交命妇样样出色,您看,这太子妃我当的极为合格,若是这天下允许女子像男子一样挣前程,我自认不输许多男儿,我怎能去过那样的日子。”
    “我不想要被人轻慢有什么错呢?”
    “我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哪个高门大户又能无条件接受不洁的我,我除了那条路,您让我怎么办呢?”
    九皇子避开她含泪的目光。
    “您不知道吧,”盛如玥眼泪越流越汹,“废太子很喜欢利用女人做事,他强迫的女子不止是我,您以为他为何总是能清楚的知道谁是你的人?对您的动向那么清楚?因为被他强迫的闺秀只能被迫听从他的命令啊。”
    “您和我说过,您要一世护我周全,这话,还算吗?”
    九皇子袖中的手收紧:“孤知道你不容易,可你的遭遇不是孤导致的,这不是你骗孤的理由。”
    “孤又凭什么要原谅你?”
    盛如玥眼中唯有失望,果然,这世上,男人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谁也不会无底线纵着你。
    “唉……”
    长长的幽叹声,无限惋惜,幽怨。
    虽然早就预判过,以为也不会太难过,但为何,心这么痛呢。
    “我们大婚前一晚,我曾跪在佛前虔诚许愿,祈祷您就算有一天知道我的不堪,见过我狠毒的一面依然爱我,殿下……您终究不是。”
    九皇子的心上被插了一把软绵绵的刀,他看着盛如玥,柔美皎洁的面庞,眼尾红红的,擒着一颗泪,要掉不掉的,伤心和失望溢在眉间,嗔怨哀戚。
    楚楚可怜的梨花落雨,他却看的很陌生,后背惊出一身汗。
    若不是顾修预判了她会说的话,他此刻,大概已经汗颜的低垂下头。
    试想他若是第一次听了这话,从回忆旧情,到诉诸不易,最后是他没有担当。
    赐死她都是他无情!
    从头到尾,她只是个被生活所迫的可怜人。
    他头上这么大一尊绿帽子,显的带的多合情合理。
    她真是将人心给琢磨透了!
    “孤今日才知,你是个极好的政客。”
    “怪道废太子那种人,竟也能将最后的东西交给你。”
    盛如玥掖着眼角的素手停住,目光看过去,九皇子眼中弥漫着一层淡淡冰雾。
    “若这是你最后的遗言,孤已经听完了。”
    盛如玥:“什么最后的东西?”
    九皇子:“你敢说玄羽卫不是在你的手中?”
    盛如玥一脸迷茫,“我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废太子更不可能交给我,您弄错了。”
    九皇子:“你认为孤会信?”
    “您对我竟是这点信任也没有了,”盛如玥苦涩一笑:“您打算怎么处理淙儿?”
    九皇子:“皇室血脉,容不得半点存疑,那毒很快,不会有痛苦。”
    盛如玥:“淙儿是您的孩子!”
    “那是我们婚后生的孩子,同废太子能有什么关系!”
    “按照时间上来算,那时候唐冕还没死啊,除了这个理由,孤想不到唐冕为何还能将暗卫交给你,”九皇子道:“孤可不认为,他那种人讲情爱。”
    盛如玥:“若是他就是你的孩子呢?”
    九皇子抹去眼尾凝着的泪珠,深吸一口气:“宁可错杀,孤不能放过。”
    盛如玥看九皇子亦很陌生:“虎度尚且不食子。”
    “淙儿就是您的亲子,你要因为你的怀疑,杀掉我们的孩子?午夜轮回,您不怕他做梦梦见他吗?”
    “他一出生的时候那样小,你是第一个抱他的人,他都会喊你爹爹了。”
    “您忍心吗?”
    “不忍心,”九皇子吸了吸鼻子,道:“可孤是太子,孤还有这江山责任,不忍心也得忍心。”
    盛如玥终于见识到这个男人的狠心之处,踉跄往后退一步,她彻底没路了。
    “让我们母子再见一面,死在一块,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吧。”
    “可。”
    九皇子从那高高的盘璃纹阔椅上下来,抬起的手指微微颤抖,贪婪的摩挲她的面颊,盛如玥的脸回蹭他,歪着她的脑袋,将脑袋的重量都放在他掌心。
    瞳孔映着他的倒影。
    四目凝视许久,九皇子豁然收回手,“去吧。”
    盛如玥瞳孔一怔,他背过身,将一切留在身后。
    “阿娘……”
    “阿娘……”
    稚子尚不知危险,握着小拳头,在腿上嬉闹,盛如玥摸摸他的小脑袋。
    顾修:“想要他活命吗?”
    “将星语还给我,交出玄羽卫,他还有一线生机。”
    盛如玥勾唇,原来一切都是为这个,“你拿什么让我信你?”
    顾修目光一瞥毒酒:“你有和我谈条件的筹码?”
    盛如玥:“如今我身陷囹圄,您不会以为,我能大张旗鼓带着队伍过去,玄羽卫坐等被你剿灭吧。”
    “敢一个人跟我去吗?”
    顾修起身,去廊下抽了侍卫的刀折返回来,扔在几上:“你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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