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额头磕得青紫,两边脸颊都留着清晰的掌印,两眼直直地望着二老。
    乍一看,一副诚心认罪伏法的样子。
    刚走到他身边的萧燕飞朝他瞥了一眼,敏锐地捕捉到他一侧的唇角撇了撇。
    萧燕飞略一顿足,若有所思,这个表情代表讥笑或者得意。
    咦?
    莫非送官对他反而更好?
    萧燕飞凝神想了想,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大景律》,似乎是有点明白外祖父为何迟疑了。
    殷焕意图弑父,就算老爷子没死,那也是“恶逆”,属十恶不赦之罪,有罪的不仅仅是殷焕一人,还会连累族中子弟,三代不得科举。
    殷焕这是笃定了,族里为了子侄们的前程,会为他做主,让老爷子忍下这口气吧?!
    在这古代,宗族的权威是不容小觑的。
    萧燕飞微微眯了眯眼,漆黑的眼珠闪着狡黠的微光,若无其事地向着缩在一旁的佘氏走了两步。
    她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安慰道:“舅母,您别急,谁对谁错,外祖父是知晓的,只是……可惜了皓表弟了。”
    “皓表弟的前程怕是会被影响。”
    想要攻破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就要从她最在意的人或者物的着手。
    在佘氏的心中,最重要的人早就不是这个与她离了心的丈夫,而是她的儿子。
    古时讲究“母以子为贵”,唯有儿子好,佘氏才能过得好。
    “我的皓哥儿。”佘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心疼地唤着儿子的小名,眼圈又开始发红。她的儿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偏有这么个爹!
    萧燕飞从袖中摸出一方干净的水绿色帕子,亲手给佘氏擦了擦眼角以及脸上糊了的胭脂,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不过,表弟年纪还小呢,将来总会有法子的,到时候,我们再托人想想法子,也就成了。舅母且宽心。”萧燕飞又安抚了一句。
    宽心?佘氏怎么可能宽得了心呢,胸膛剧烈起伏着,阴狠的目光猛地射向了殷焕,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殷焕若是被送官,定下了弑父大罪,那她的皓哥儿怎么办?他这辈子的前程怕是都要毁了,甚至不会有哪家好姑娘愿意嫁给他!!
    殷焕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萧燕飞三言两语地用几句瞎话哄住了佘氏,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心头像是劈过一道雷似的,心头雪亮,恍然大悟——
    “是你!原来是你!”
    殷焕咬牙切齿地瞪着萧燕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眸子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下身传来的湿意更是让他羞恼交加。
    他就说,以佘氏这胆小如鼠的性子怎么敢出卖他,原来是这个小贱人在背后撺掇!
    萧燕飞轻飘飘地斜了殷焕一眼,甚至懒得再和他说一句话。
    她将手里那方帕子温柔地塞到了佘氏的手里,又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舅母,皓哥儿还有我们呢。”
    说完,她才继续往堂屋外走去。
    殷焕捶胸捣足地骂道:“佘氏,你个蠢妇,你被人当枪使了!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败家娘们!!”
    在他的怒骂声中,佘氏的眼神愈来愈冷。
    她一咬牙,抓着萧燕飞给的那方水绿色帕子冲到了殷焕的身边,“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石砖地面上。
    “父亲!”佘氏郑重地对着殷湛磕了下头,哀求道,“别送官。”
    她不能让殷焕这种狼心狗肺之人连累了她的宝贝儿子!
    佘氏转头恶狠狠地看着鼻青脸肿的殷焕。
    为母则强。
    她想过了,只要把殷焕拿来药老爷子的那“药膳”,熬得浓浓的一碗给他灌下去。
    大不了她伺候他一辈子。
    怎么也不能让他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
    反正那药也是他自己“求”回来的。
    听着这对夫妻狗咬狗地叫骂不休,萧燕飞的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信步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出了堂屋。
    下午的阳光灿烂明亮,上头茂盛的梧桐树冠伸展着枝叶遮蔽住烈日,庭院里静悄悄的。
    萧燕飞迎着夏日的暖风,闲庭自若地往前走着,只听后方堂屋隐隐约约地传来殷焕声嘶力竭的嘶吼声:“你这毒妇,我早该休了你的……”
    萧燕飞没有驻足,也没有回头,只随手把一缕吹乱的鬓发捋到了耳后。
    她心知肚明,佘氏会对殷焕做些什么。
    挪用那五十万两海贸银子的事兴许与佘氏与关,可是殷焕给老爷子下毒,佘氏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她装聋作哑,不阻拦殷焕,也不告诉二老,十有八九她还暗自期待过。
    要是老爷子和老太太性命不保,那么佘氏,会是这件凶案的既得利益者。
    佘氏并不无辜。
    “姑娘,这边走。”粗使婆子走在前面给萧燕飞领路,带着她向右拐了个弯。
    萧燕飞突地驻足,望着前方游廊的梁柱上一只以金漆勾勒而成的鸾鸟,目光凝固在那展翅欲飞的鸾鸟上。
    殷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江南,殷焕夫妇只在当年刚刚过继时来过京城一趟认亲,萧鸾飞也只在小时候去过江南殷家一次。
    她怎么知道殷焕挪用海贸银子的细节?
    甚至……
    萧鸾飞是不是连殷焕会对殷家二老下杀手都知道?
    当这个念头浮现在萧燕飞心头时,她眼睫一颤,下意识地以手指卷了卷垂在胸前的大红丝绦。
    上方一阵嘹亮的鹰啼声唤醒了萧燕飞,她直觉地循声望向天空中翱翔的白鹰,雄鹰展翅滑翔,落在了一座八角凉亭的亭顶。
    亭子里,一身大红直裰的顾非池就坐在一张石桌后,乌黑的眼眸透过那半边面具遥遥地望着自己,薄唇勾出一道清浅的弧度。
    璀璨的阳光洒在亭子旁的池塘上,水面泛起丝丝金光,倒映在青年的瞳孔中,让他的目光平添一丝暖意。
    萧燕飞一下子就把萧鸾飞抛诸脑后,步履轻盈地朝他走了过去。
    一看到顾非池,她就忍俊不禁地露出一对梨涡,笑眯眯地说道:“顾非池,下回再帮我扎个鹰纸鸢吧。”
    那个蝴蝶纸鸢还是他帮她扎的,他扎纸鸢的手艺可比她要高明多了,她花了几个时辰才削好竹条,他一接手,半个多时辰就把蝴蝶纸鸢给扎好了。
    也只有纸鸢上的那个蝴蝶图案是萧燕飞自己画的。
    他扎得纸鸢飞得可真高啊!
    萧燕飞愉快地笑,那对梨涡似是盛了蜜般,笑得要多甜有多甜。
    顾非池面具后的眼尾挑起个小小的弧度,笑着颔首道:“好,等我从幽州回来就给你扎。”
    他一手支起脸,微仰着头,凝视着站在亭子口的萧燕飞,墨玉般的狐狸眼如澄净的湖面般倒映着少女的影子。
    幽州?萧燕飞一愣,抿了下樱唇,突然就意识到顾非池今天是特意来辞行的。
    “什么时候启程?”她在顾非池的身边坐了下来,很自然地接过了他给她斟的一杯花茶。
    “今晚。”顾非池道。
    他也没卖关子,把刚才皇帝接到幽州的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又宣他进宫的事大致说了。
    顾非池不会替承恩公柳汌隐瞒什么,也不觉得这幽州这军报是什么不能告人的机密,直接把柳汌如今被白巾军困于尚古城的事全都说了。
    最后,顾非池淡淡道:“皇上让我带三千天府军驰援尚古城,助承恩公剿匪。”
    天府军是卫国公府的亲军,每一个都身经百战,是从西北战场的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自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都行啊!”萧燕飞听得是瞠目结舌,一万神枢营将士加上幽州卫竟然打不过三千乌合之众的流匪,承恩公这是白白给流匪送人头吗?!
    “的确,”顾非池低低一笑,唇角一挑,有意放慢了语速,“这都行。”
    他虽面带微笑,可那漆黑的瞳仁中隐约有血色涌动,闪现一种久经战场的杀伐之气。
    停在亭子顶部的白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鸣了一声,抖了抖羽翅。
    萧燕飞也以手支起脸,轻轻地问了一句:“那武安侯呢?”
    哪怕是原主的亲生父亲,对于武安侯萧衍,萧燕飞也实在喊不出“父亲”这两个字。
    顿了一下,萧燕飞语气平缓地接着道:“他……好不好?”
    清脆的嗓音微压,尾音上扬,语气显得意味深长。
    她目光期待地凝视着顾非池,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眸。
    第69章
    萧燕飞弯着粉唇笑,狡黠如狐。
    武安侯不过拿了区区一万两,压根撬不开承恩公府的大门,是外祖父他老人家暗地里花了整整五万两银子,才把他给塞了进去。
    可不能让外祖父失望呀。
    顾非池哂然失笑:“他和承恩公在一块儿,性命暂且还保着。”
    “粮草本该在八九天前送到尚古城,半途被白巾军劫走,现在尚古城的粮草怕是所剩无几了,一伙人被数千白巾军围着,连水源都被截断了。”
    “再没有援军,他们要对着这几千流匪开城投降了。”
    顾非池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嘲弄的冷笑。
    萧燕飞也支肘托着雪腮,另一手的手指在茶杯轻轻摩挲了两下。
    “对了。”顾非池忽然引颈朝萧燕飞那边凑了凑,“武安侯大概会……”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很轻,近乎呢喃,是凑到她耳边说的。
    萧燕飞眼睛一亮。
    耳畔听到顾非池低声问她:“好不好?”
    他的声线醇厚,热乎乎的气息缠绕在她耳际、脖颈,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冷香,萦绕在她鼻端。
    好好好。萧燕飞点点头,感觉耳际痒痒的,热热的,连带头皮一阵细微的酥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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