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风寒,再咳嗽,虚汗,乏力,吐……”梁铮说到一半,突然噤了声,脸色急速地转为苍白,不安地去看龙榻上残留的血迹。
    皇帝近乎无声地呢喃:“神……仙倒?”
    “咳咳。”
    “咳咳咳……”
    皇帝抬手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梁铮忙又去给他抚背,皇帝摊开手时,掌心沾着零星的三五点黑血。
    “皇后……”皇帝的声音沙哑似砂砾磨过般。
    梁铮干笑了两声,没什么底气地安抚皇帝道:“皇上,怎么会呢?”
    “那天皇上您还写了立储的诏书,奴婢瞅着皇后娘娘很是感动,定是放下了承恩公的事了。”
    “皇上是太劳累了,最近夜里凉,才会染了风寒。”
    “这些天,皇后娘娘不仅时常在皇上您身边侍疾,端茶喂药,还亲手为您洗手作羹汤,这日日都不曾落下。”
    “这些奴婢等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然而,梁铮越是这样说,皇帝的脸色就越是不好看,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那天也是皇后抢过了梁铮手里的药膳,说药膳烫,后来亲手把药膳端给了他。
    当时皇后端着汤盅的手在发抖。
    她没有看他,只是以调羹舀起一勺药膳送到他的嘴边。
    他喝了。
    不仅是那天,这些天皇后给他端来的每一盅药膳,他也全都喝了!!
    第137章
    “呕——”
    这几天的画面极速地闪过,皇帝的肠胃里就像翻江倒海般,忍不住就去抠喉咙,想把这些日子吃下去的药膳全吐出来。
    “咳咳,咳咳……”
    他呛得直咳,前倾的身子抖如筛糠。
    可嘴里咳出来的都是近黑色的血。
    梁铮的脸色大变,慌忙又吩咐小内侍道:“快,去倒水,再拿方干净的巾帕过来。”
    “去看看太医来了没?”
    寝宫内,再次乱了,内侍们又开始进进出出。
    锦衣卫指挥使龚磊又往后缩了缩,但难免被碰撞到。
    梁铮看向了又退了半步的龚磊,道:“龚大人,若是没什么事要禀的话,还是先回去吧。”
    正在咳嗽的皇帝眉头动了动。
    龚磊给了梁铮一个感激的眼神,正欲告退,却被皇帝叫住了:“等等!”
    皇帝又轻咳了两声,用帕子胡乱地擦了擦嘴角,难掩龙钟老态,艰难无比地问道:“龚磊,锦衣卫拿下的那几个行商招了什么?”
    看着皇帝颤动的双唇以及发顶间夹着霜丝,龚磊不禁恍惚了一下:皇帝的脑子果然不好使了吗?
    明明他刚刚才禀过,皇帝就又忘了,那顿三十廷杖自己还真是挨得太冤了。
    皇帝早就不再是从前那个杀伐决断、思维清晰的天子了,他老了,病了,也糊涂了。
    想归想,但龚磊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刚刚禀过的那番话又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
    皇帝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待大皇子继位……有中兴之象。”
    “呵,朕是昏君,大皇子是中兴之主?!”
    “她这是已经为大皇子铺好了路,等不及朕亲手把大景交到大皇子的手上了。”
    皇帝发黄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无比艰涩的苦笑,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他对她一心一意,情有独钟,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变过。
    后宫三千佳丽,不乏比她漂亮的,柔顺的,娇美的,活泼的……可他最爱的人永远是她,把她捧在掌心宠爱,恨不得把这天下拱手送到他们母子手中。
    可她呢?
    她却为了一个区区的柳汌,就想要他的命!
    她怎么对得起他!!
    皇帝心如刀绞,觉得他的心脏似被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反复地捅进又拔出,痛彻心扉。
    感觉自己二十几年的宠爱简直都喂了狗。
    “咳咳咳,咳咳……”
    皇帝目眦欲裂,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越咳越激烈,咳得一口气几乎上不来了,两眼一翻,整个人昏迷了过去,瘫在榻上。
    “皇上……皇上晕过去了!”
    梁铮亲自扶着皇帝平躺在榻上,惊慌地又高喊了起来,“太医怎么还不来!再去催……”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有小内侍激动地喊着:“太医来了!”
    很快,门帘被人打起,四五个太医慌慌张张地鱼贯而入,一个个跑得是气喘吁吁。
    因着皇帝这段日子病着,太医们就轮班地在乾清宫值守,所以来得快。
    几个太医见皇帝昏迷,气息微弱,衣服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黑血,他们心里全都咯噔一下,暗觉不好,面面相觑。
    太医令当机立断地对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太医道,“李太医,你先给皇上扎针。”
    太医院的几个太医中,以李太医最擅长针灸,当务之急,还是得给皇帝行针守气。
    李太医赶紧打开了药箱取出针包,烧针,取穴,下针,动作流畅自如。
    不过是五六针扎下去,皇帝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
    榻上的皇帝紧闭着眼,脸色灰败惨淡,整个人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衰败感,就像是一个迟暮之年的老者。
    李太医定了定神,又一口气给皇帝加了三针。
    扎下第九针后,皇帝的呼吸就变得绵长而均匀,单薄的胸膛随着一呼一吸微微起伏。
    哪怕太医不说,周围的内侍宫女们也知道皇帝度过了一次危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李太医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退了开去。
    太医令坐在龙榻边的椅子上,亲自给皇帝诊了脉,之后才把皇帝的手放入薄被下。
    太医令眉心紧锁,忧心忡忡地小声道:“让皇上睡一会儿,好好休息一下。”
    “梁公公,你要多劝劝皇帝,可不能再这么硬撑了。”
    其他几位太医也是连连点头,最怕皇帝生病的人大概就是他们太医了。
    “哎,我会好好劝皇上的。”梁铮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朝龙榻上的皇帝看了一眼,皇帝闭着眼,静静地平躺在榻上,下垂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两下。
    梁铮又道:“太医令,你们给皇上再开个方子吧。”
    “皇上刚才吐了不少血……”
    太医令应了,招呼其他几个太医围在了一起,交头接耳地商量起方子。
    梁铮整了整衣袖,对着不远处的龚磊道:“龚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他对着几个太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他们不要影响了太医。
    龚磊就放轻脚步朝梁铮走了过去,直走到了龙榻边。
    “龚大人,”梁铮低声道,“外头的事还请大人多盯着些。”
    经过方才的事,龚磊这会儿看着梁铮愈发觉得亲近,忙问道:“不知公公说的是哪件事?”
    梁铮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近日宫里也有一些传言,说是先帝当年病得不明不白,和昭明长公主殿下死前一模一样……哎!”
    “皇上现在病着,这件事咱家也不敢跟皇上说,怕皇上气坏了龙体。这两日,咱家私下里也抓了几个乱说话的宫人,审讯了一番后,他们说……”
    说着,梁铮揉了揉眉心的褶皱,转头朝窗外望去。
    此时,外头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夜色如墨,皇宫中燃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与那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
    梁铮遥遥地望着凤仪宫的方向,叹道:“说是从凤仪宫里传出来的。”
    龚磊明白梁铮的意思,以皇帝对皇后的情义,这话在没有真凭实据前,是不能禀给皇帝的。
    龚磊心里烦躁,但嘴上还是说:“公公放心,我会让锦衣卫留心的,必不会让人在京中乱传的。”
    梁铮又转过头,往旁边的龙榻瞥了一眼,注意到绣着金龙的薄被皱起了一角,再看皇帝的睡脸,他合拢的眼皮轻轻颤动。
    “……”皇帝很想睁开眼,可眼皮沉甸甸的。
    梁铮的唇角在龚磊看不到的角度翘了翘,随即又压下,以身体挡住了榻上的皇帝,一副推心置腹地对龚磊拱手道:“烦劳龚大人多盯着些,不然咱们可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抬手以掌刃作势在脖子上比了比,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龚磊:“……”
    龚磊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也看了看龙榻上的皇帝。
    梁铮这番话也算是交心了,龚磊对他又放下了一些戒心,道:“依我看,那几个行商很可能是北狄人,柳……家与北狄交好。”
    “皇后娘娘她……”
    耳边龚磊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皇帝想凝神去听,可身体不听使唤,整个人像是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很快,他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整个人就像是在黑暗中漫步,周围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似墨水般浓稠,如沼泽般阴冷。
    他一个人独自走了许久许久,前后似乎都没有尽头……突然间,前方一道白光照来,他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皇后柳听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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